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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逢吝夫抽豐又失意 遇美妓罄囊兩相交(2)


  苗禿道:「你明日再去稟謝稟見,求他一封書字,囑託泰安州官諸事照拂你。他若與了這封書字,常去說些分上,那里弄不了幾個錢?一個本管的大上憲,又與巡撫朝夕相見,泰安州敢說不在你身上用情?」

  如玉道:「我就餓死,也再不見這沒良心慳吝匹夫!」

  苗禿道:「我還有一策,存心已久,只是不好說出。今見你如此奔波,徒苦無益,只得要直說了。天下事貴于自立主見。自己著貧無措兌,雖神仙也沒法子。自己若有可裁處,就不肯低眉下眼向人家乞討。尊府的住宅,前庭後院,何止七八層?只用將房子出賣,還不愁一二千兩銀子到手?」

  如玉道:「我也曾想及於此。首則先人故居,不忍心割棄;次則也沒人買。」

  苗禿道:「講到一『買』字,不但長泰莊,便是泰安州,也沒人買。誰肯拿上錢,到那邊住去?若估計木石磚瓦拆賣,還可成交。你若為是先人故物,自己羞居賣房之名,你須知那房子止可遮風避雨,不能充饑禦寒。常言說的好:有了治,沒了棄。你日後大發財源,或做了大官,怕修蓋不起那樣十處房子麼?此事你若依了,我回家就與你辦理。當漢子的,不必怕人笑話。世間賣房子的大人家,也不止你一個。救窮是第一要務,沒得吃穿難受,這是老根子話。我再替你打算:房子賣後,也不在長泰莊住,只用二百兩銀子,在泰安城中買一處不大不小的房兒,過起安閒日月來。你又不欠人的債負,有什麼不快活處?將所有房價,或買地討租,或放在人家鋪中吃月利。世上赤手空拳起家的,不知有多少,何苦著本村人日逐指指點點,笑議你是憨哥兒、混帳鬼?你想:我說的是不是?」

  幾句話,說的如玉高興起來,一蹶劣扒起,將桌子一拍道:「禿小廝快起來!你的話句句皆是。我的志念也決了!省的在這裡受悶氣,不如連夜回家辦正事。」

  苗禿子也執起道:「城門未開,天明起身罷了。現放著老杜送的酒。我活了三十多歲,止吃過一次鴨子,還是在尊府叨惠。你可叫起張華,將他送的那兩隻鴨子白頓上,我飽飽的吃一遍,也好與你回去辦事。」

  如玉道:「三更半夜,如何做法?到回家時,你將雞鴨都拿去就是了。」

  苗禿道:「我們有火腿和變蛋,亦足下酒。」

  如玉便喊叫張華,收拾食物。張華見兩人又眉歡眼笑,不是頭前苦態,也測度不出他們的原故。直吃到天明。如玉著算還店賬,又將道署送的禮物俱裝在車內,一同起身。

  離省城走了幾十裡,到一地方,名為試馬坡。相傳韓信做了齊王時,在這地方試過馬。剛走到堡前,也是天緣湊合,從裡面走出個人來,但見:

  頭戴四楞巾,卻像從錢眼中鑽出;身穿青絹氅,好似向煤窟內滾來。滿面憨疤,數不盡三環套日;一唇亂草,那怕他百手抽絲。逢錢即寫借帖,天下無不可用之錢;遇飯便充陪客,世上那有難吃之飯。任你極口唾駡,他只說是知己關切使然;隨人無端毆踢,反道是至交好勝乃爾。——真是燒不熱、煮不爛的粗皮,砍不開、扯不破的厚臉!

  這個人姓蕭,名天佑,字有方,也是個府學秀才。為人最會弄錢;處人情世故,到像個犯而不較的人。只因他外面不與人計論,屢屢的在暗中謀害人,這一鄉的老少男女,沒一個不怕他。亦且鑽頭覓縫最好管人家閒事,就是人家夫妻角了口,他也要說合說合,挨延的留他一頓便飯吃。若是大似此的事體,越發要索謝了。你若是不謝他,他就借別事暗中教唆人鬧是非,三次兩次還不肯放過,是個心上可惡不過的人。銀錢衣物,送他就收,總要估計事體大小,心至得謝而後已。又好幫嫖誘賭,設法漁利。吃亡八家的錢,尤為第一。因此,人送他個外號,叫象皮龜;又叫蕭麻子,為他臉上疤故也。這日正從堡中出來,看見苗三禿子在車內,大笑道:「禿兄弟從何處來?」

  苗禿見是蕭麻子,連忙跳下車來,也大笑道:「你是幾時搬到這裡的?」

  蕭麻子道:「已經二年了。」

  如玉見他兩人說話,也只得下車來。蕭麻子指著如玉道:「此公是誰?」

  苗禿子道:「這是泰安州溫公子,當年做陝西總督之嫡子也。」

  蕭麻子深深打一躬道:「久仰,久仰。」

  又將兩手高舉道:「請!請到寒舍獻茶。」

  如玉還禮道:「弟輩今日要趕宿頭,容日再領教罷。」

  苗禿子也道:「我們都有事,暇時我還要與你敘闊。」

  蕭麻子道:「溫大爺與我初會,我實不敢高扳。你與我是總角朋友,怎麼也是這樣外道我?我實對你說了罷,我家茅庵草舍,也不敢居停貴客。敝鄉從去年二月搬來一家樂戶,姓鄭,人都叫他鄭三。這個亡八最知好識歹。他有個侄女,叫 玉磬兒;一個親生的女兒,叫金鐘兒。這玉磬兒不過是溫柔典雅,還是世界上有的人物;惟有這金鐘兒,才一十八歲,他的人才真是天上碧桃,月中丹桂,只怕仙女董雙成還要讓他幾分。若說起他的聰明來,神卜管輅還須占算,他卻是未動先知。你這裡只用打個哈欠,他那裡就送過枕頭來了。我活了四十多歲,才見了這樣個伶俐俊俏、追魂奪命、愛殺人的一位小堂客。你陪公子隨喜隨喜去,也是春風一度。」

  如玉道:「承老兄盛情,只是弟孝眼未滿,不敢做非禮的事。」

  苗禿笑向如玉道:「你也不必太聖賢了。既然有他兩個令妹在這裡,我們就暫時坐坐何妨?」

  蕭麻子笑道:「你這禿奴才,又說起其諸異乎人的話來了!」

  如玉卻不過,只得同去走走。到堡內西頭,才是鄭三的住處。瞧了瞧,都是磚瓦房子,坐東朝西的門樓。三人揖讓人去。

  鄭三迎接出來,到如玉、苗三前請安;又問明姓氏。地方,讓到北庭上坐。如玉到庭內,見東西各有耳房;庭中間放著八把大漆椅;正面一張大黑漆條桌,桌子中間擺著一個大駝骨壽星;東邊有三尺余高一個大藍磁花瓶;西邊一個大白磁盤,盤內放著些泥桃泥蘋果之類;上面掛著一面牌,都用五色紙鑲著邊兒,中間四個大紫紅字是「藍橋仙境」;牌下掛著百子圖畫一軸;兩傍貼著對聯一副,上寫道:室貯金鐵十二,門迎朱履三千。

  三人坐定,只聽得屏後有笑語之聲。轉身後面,走出個婦人來,身穿元青紗氅,內襯細夏布大衫,葛紗裙兒。五短身材,紫紅色面皮;五官兒到也端正,只是上嘴唇太厚些;到纏了一雙小腳,大紅緞鞋上繡著跳樑四季花兒。走到庭中間,笑著說道:「與二位爺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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