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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走荊棘投宿村學社 論詩賦得罪老俗儒(3)


  於冰接過來,掀開看見頭一本是賦,二本是五七言詩,三本是雜著、四六詞歌、古文之類,四本通是古風,長篇短作不等。猛看著一題,不禁大喜道:「此開闢以來未有之奇題也。」

  原是一首「古風」,上寫道:《臭屁行》。

  屁也屁也何由名?為其有味而無形。臭人臭己凶無極,觸之鼻端難為情。我嘗靜中溯屁源,本于一氣寄丹田;清者上升濁者降,積怒而出始鳴焉。君不見婦人之屁鬼如鼠,小大由之皆半吐;只緣廉恥勝於金,以故其音多叫苦。又不見壯士之屁猛若牛,驚弦脫兔勢難留;山崩峽倒糞花流,十人相對九人愁。籲嗟臭屁誰作俑,禍延坐客宜三省。果能改過不號啕,也是文章教爾曹,管叫天子重英豪!若必宣洩無底止,此亦妄人也已矣。不啻若自其口出,予惟掩鼻而避耳。嗚呼!不毛之地腥且膻,何事時人愛少年?請君咀嚼其肚饌,須知不值半文錢!

  於冰一邊看,一邊笑,渾身亂戰。看完拍手大笑道:「先生風花雪月四詩,總要讓此為第一,真是屁之至精而無以復加者;且將『杜撰』二字改為『肚饌』,巧為關合,有想入非非之妙。敬服!敬服!」

  先生見於冰極口的讚揚,喜歡得撾耳托腮,指著臭屁詩道:「此等題最難著筆,不是老拙誇口,如年台等少年,只怕還夢想不到,總能完篇,亦不能如此老卓。」

  於冰大笑道:「信如先生言,實一字也做不出!」

  先生得意之至,把兩隻近視眼笑得止留下一線之滴,掀著鬍子道:「年台見予屁詩,便目蕩神怡如此,若讀予屁賦,又當何如?」

  於冰驚笑道:「怎麼一詩猶不足以盡其辜,還有一屁賦?越要領教了。」

  先生笑嘻嘻的將頭一本拿起,用蘇人讀書腔口吟呻道:「年台實可造之人也,予不能韞櫝而藏諸(珠)。」

  原來近視眼看詩文最費力,這先生將一本賦掀來掀去,幾乎把鼻孔磨破,方尋得出來,付與於冰。於冰接來,笑看上寫道:

  今夫流惡千古,書無名者,亦椎此臭屈而已矣!視之弗見,聽之則聞,多呼少吸,有吐無吞;作本源於臟腑,仍作祟於幽門。其為氣也,影不及形,塵不暇起,脫然而出,清然而止;壯一室之妖氛,泄五穀之敗喂(味),沉檀失其繽紛,蘭麝減其馥鬱。其為聲也,非金非石,非絲非竹;或裂帛而振響,或連珠而疊出,或啞啞而細語,或咄咄而疾呼;或為唏,或為咦,為呢喃,為叱吒,為禽啼獸吼,百怪之奇音。在施之者,幸智巧之有餘;而受之者,笑廉恥之不足。其為物也,如獸之獍,如鳥之鴟,如黍稷之稂莠,如草木之 荊棘,擬以罪而罪無可擬,施以刑而刑無可施。其為害也,驚心振耳,汙商彝夏鼎之光;繡繻錦服,掩其燦爛;珠宮貝闕,晦其琳琅;凡男女老幼中斯毒,莫不奔走辟易,嘔吐狼藉;所謂臭人臭已,而無一不兩敗俱傷者也。嗚呼!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乃如之人兮,亦效其陶熔;以心為水火兮,以肝為柴薪:以脾土為轉運兮,以穀道為流通。釀此極不堪兮,使吾掩鼻而終莫測其始終。已矣乎!蛟窟數尋,可覆之以一練,雄關百仞,可封之以一丸;惟此孔竅,實無物之可填。雖有龍陽豪士深入不毛,然止能塞其片刻之吹噓,而不能杜其終日之嗚咽。宜其壞風俗,輕禮義,亂先王之雅樂,失君子之威儀,侮其所不當侮之人,而放於所不直放之時,又誰能禁其聳肩掇臀,倒懸而逆施哉?予小子繼蘇,學宗顏孟,德並朱程,接斯文於未墜,幸大道之將行:既心焉乎聖賢,自見異而必攻;援命弟子,並告家兄,削竹為挺,截木為釘,挺其既往,釘其將蔭;勿避蒸熏而返旆,勿驚咆哮而休兵。自古皆有死,誓與此臭屁不共戴日月而同生!

  于冰看畢,又大笑道:「先生之文,可謂暢所欲言,通篇精義,層出其妙,莫可名言者矣。能做此題者,學問要算典博的了!只是以接續道統之人,而竟拼命與一臭屁作對,實覺太輕生些;況天地間物之可吟詠者最多,何必注意『臭屁』二字?一詩不足,又繼之以賦,這是何說?」

  先生撫膺長唄道:「繼蘇也幸,苛有過人必知之。予本意實欲標奇立異,做古今來所不敢做之題;今承規諫,當自書紳。」

  於冰又隨手掀看,內有《十歲鄰女整壽賦》、《八卦賦》、《漢周倉將軍賦》。又掀過二十餘篇看,有《大蒜賦》、《碾磨賦》、《絲瓜喇叭花合賦》。再往後看,見人物、山水、昆蟲、草木無不有賦,真不知費了多少年功夫。又見一《畏考秀才賦》,正要讀時,先生道:「汝曾見過《離騷》否?」

  於冰道:「向曾讀過。」

  先生道:「《離騷》變幻瑰異,精雅絕倫,奈世人止讀《卜居》、〈漁父》等篇,將《九章》、《九歌》許多妙文,置之不顧。予前臭屁賦,系做時作;此篇系做古作。蓋近今賦體,富麗有餘,而骨氣不足。汝試讀之,則珠盤魚目,可立辨矣。」

  於冰笑了一笑,去看,上寫道:《畏考秀才賦》。

  恨天道之迫厄號,何獨惡乎秀才?釜空洞而米罄兮,擁薄絮而無柴。遭鼠輩之穢汙兮,暗嗚咽而誰語?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營營而至曙。奈荊妻之如醺兮,猶拉扯乎雲雨。力者予不及兮,說者若不聞。日嗷嗷而待哺兮,傳文宗之戾止。心轆轤而上下兮,欲呼天而籲地。神倏忽而不返兮,形枯槁而似猴。內惟省乎八股兮,愧一字之不留。祝上蒼以活予兮,沾杳冥而莫得。聞青絲之可縊兮,願承風乎遺則。複念子少而踟躇兮,且苟以延勉去。倘試題之通套兮,予權從英而娛戲。恨孟氏之喋喋兮,逢養氣之一章。心遙遙而懸旌兮,離人群而遁揚。旋除名而歸裡兮,親朋顧予而竊笑。何予命之不辰兮,室人交謫而叫號。含清淚而出予戶兮,悵悵乎其何之。睹流水之恍恍兮,羨彭咸之所居。亂曰:予不測兮命不壽,予何畏懼兮乃龜回而蛇顧。飄然一往兮還吾寄,靈其有知兮為厲鬼。

  於冰看完道:「二賦比四詩字句還明顯些。先生既愛古作,《離騷》最難取法;可將《賦苑》並《昭明文選》等書,擇淺近者熟讀之,還是刻鵠不成類騖之意。」

  先生變色道:「是何言歟?子以予賦為不及《離騷》耶?」

  於冰道:「先生賦內佳句多,可許有古賦之皮毛;若必與《離騷》較工拙,則嫩多矣!」

  先生聽罷,用手將桌子一拍,大吼道:「汝系何等之人,乃敢毀譽古今,藐視大儒!吾賦且嫩,而老者屬誰?今以添精益髓、清心健脾之穀饃饃飽子之腹,而膽敢出此狂妄無良之語,輕貶名賢,此恥與東敗于齊,南辱于楚,何如?」

  這先生越說越怒,將自己的帽子撾來,向炕上用力一摔,大聲吆喝道:「汝將以予穀饃饃為盜蹠之所為耶?抑將以予館為青樓旅館任人出入耶?」

  於冰道:「就是說一『嫩』字,何至如此?」

  先生越發怒道:「子真不待教而誅之人也!吾房中師弟授受,紹聞知之統,繼精一之傳,豈可以容離經畔道之人哉!」

  急喚學生出來,指著於冰說道:「此秀才中之異端,爾其鳴鼓而攻之!但念在天色已晚,姑與同居中國,速領他到西小房去!」

  于冰見先生怒不可解,自已也樂得耳淨,向先生舉手道:「明日早行,恐不能謝別。」

  先生擺手道:「彼惡敢當我哉!」

  于冰跟了學生到西小房內,見裡面漆黑,又著實陰冷,出門人亦說不得,就在冷炕上和衣睡去。只到日光出時才起來,站在院中,著一個學生入房說告辭的話。等了一會,猛聽得先生房內,叮叮噹當,敲打起來,也不知他敲打的是甚麼東西。聽得先生作歌道:

  嗟彼狡童,不識我文;維子之故,使我損其名。
  嗟彼狡童,不識我詩;維子之故,使我有所思。
  嗟彼狡童,不識我賦;維子之故,使我氣破肚。

  於冰聽罷,忍不住笑。少刻,那學生出來,說道:「我先生不見,你請罷!」

  於冰笑的走在街上。忽一學生趕來道:「你可知我先生作用麼?昔孺悲欲見孔子,孔子不見,取瑟而歌,使之聞之。先生雖無瑟,卻有瓦罐,今日鼓瓦罐而歌,亦孔子不見孺悲之意也。我先生怕你悟不及此,叫我趕來說與你知道。」

  於冰大笑道:「我今生再不敢見你先生了!」說罷,又複大笑。

  正是:
  凶至大蟲凶極矣,蠍針蜂刺非倫比;
  腐儒詩賦也相同,避者可生讀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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