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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受苦惱蟒蛇求懺悔 念恩情梁主覓高僧(1)


  詞雲:
  業墮貪嗔悔已遲,可憐一旦換毛皮。新嘗苦惱難消受,舊日姻緣望舍慈。
  思色笑,想恩私,何心忍見血淋漓?急開妙典求消滅,速向人天懺脫離。
  ——右調《鷓鴣天》

  話說梁主在淨居殿中詮解大乘經典差別字義,忽聞得悉悉索索,其聲甚怪。梁主驚疑,遂立起身來,四下觀望,猛抬起頭來,只見殿梁之間伏著一條似龍非龍、似蛇非蛇,有千餘尺長一條大黑蟒,盤據於上,張牙舞爪,眼動須搖,朝著梁主只是咄咄的歎氣。

  梁主陡然見了便大驚失色,忙掣身取出一把寶劍在手,指著大蟒說道:「怪哉!怪哉!如此殿中,此物何來?見怪不怪,爾怪自敗。速即藏形,免遭人害。」

  說完正欲回身躲避,忽這條大蟒蛇張開巨口一似血盆,口吐人言說道:「我好苦也!陛下不須畏懼,我非怪物,即昔日之郗後也。因生前不敬三寶,墮入阿鼻。受此孽報,無由解釋前愆,念陛下往日恩愛之情,今日乘空,不避醜形,望陛下為妾作主,感恩不淺。」

  梁主聽了直驚得目瞪口呆,半響不能言語。又定了半響方大聲說道:「真耶?夢耶?鬼耶?祟耶?吾郗後果至此耶!」

  說罷不禁頓足捶胸,望著大蟒將袍袖掩面大哭說道:「我那賢妻呀,指望與你同享富貴,共樂妃衾,不意天促爾壽,撇得我欲將心事和誰語,朝罷回宮少愛卿。想得我十二時中無限苦,時朝月節把錢焚。幾次延僧修齋開設醮,保佑賢妻早脫地獄門。只望你今證果西方去,誰知降罰了蟒蛇身。老天無眼閻君錯,怎將孽報降妻身!欲待上前相廝叫,鼻中腥穢實難聞。當初同行同生無分手,今日相逢如路人。」

  梁主說罷又哭,哭罷又說,十分苦楚。郗氏在梁間聽得分明,看得親切,一陣心酸,禁不住兩隻銅鈴大的眼睛中,落下拳頭大的眼淚。紛紛墜下,因說道:「我今被仇人鎖禁,日無飲食,夜無窟穴可居,鞭笞之苦,且莫盡言,只這鱗甲之中蛆蟲齧血一如刀錐,時刻難過。今偷空而來,告之陛下。陛下果能念妾,可廣作佛事,以解我劫。但陛下前日齋醮,實與陰間無補,須使有德行之僧,精誠感恪于上天,功德幽通於地府,方能使妾脫離苦難。乞陛下留意,妾今不復見矣。」

  說罷一陣陰風過處,倏忽不見。梁主見風定,忙抬頭不見了這大蟒,又定了半晌,方收淚說道:「幽冥之事,果乃有之。」

  遂不敢久停,回入後宮與丁貴嬪及眾宮妃細細說知郗後變蟒受苦,求朕懺悔。大家驚異。正是:

  語怪雖然是不經,誰知怪實且精靈。
  若非顯出驚人眼,空口說來誰肯聽。

  次日梁主視朝與眾文武說道:「要知前後因果,只在今生作受,唯行善以消過愆,仗佛慧悲而滅罪。朕昨日午間在淨居殿中,忽見朕妻郗後空中現形,求朕超拔懺悔消愆,囑雲必擇德行緇流,真誠布悃,方能感格幽冥。但僧眾浩繁,不知從何分別。若經曉諭征來,又往往無實,若使人訪求,又聞高僧俱潛匿名山,木雲作窟,如之奈何?」

  當有朱異奏道:「陛下聖見誠然,據臣之意實有一廣便之法,陛下不足慮也。」

  梁主忙問道:「卿有何高見,速速奏來,容朕擇行。」

  朱異道:「德行之僧雖少有,亦實未嘗全無。然竭一人之真誠,誠不如竭萬人之真誠。今宇內百姓無一非陛下之子民,緇流雖是出家超然界外,或動用飲食無一不出之子民。飲食既出之子民,則緇流又為子民之子民也。緇流既同為子民,則誰敢不為陛下竭誠?今陛下喪後,一如民間之喪考妣。為今之計,陛下只須詔諭遠近郡守,凡有寺觀中,著僧人設立追薦皇后升天。若慮無人主持法事,郡有郡守、縣有縣牧,務使盡誠致敬料理佛事,此集眾善而釋一人之愆,是可立致人天,往生敬上矣。臣之愚見如此,不識可能有當於聖心否?」

  梁主聽了細細想了一番,不覺大喜道:「賢卿妙論允合朕意,准卿所奏。」

  遂降旨旌行。一時旨意下來,誰敢抗違。詔到所在地方,庵觀寺院俱命立壇場,追薦郗後,作千日道場。俟完滿之日,有司啟奏賞賜僧眾。

  且不說遠處寺院中,只說建康城裡城外有上千整百的庵寺,又且在帝都之下,又是奉旨的事情,就忙得這些僧尼道士日夜奔走。倒做一件苦事,先前還大家有興做去,指望有些利益,到了後來只有用去的銀錢,並無進益的佈施,漸漸索然無味,不但自出己財各自辛苦,反有官員侍從不時到寺中來拈香拜佛,潤齋請供。若有些不到,遲慢之處,還要受隨從之人禿長禿短的亂罵道:「你是吃了十方施主的錢糧,受了朝廷的敕建,是應該承直的!」

  請了他還討得許多不快活,弄得這些和尚日間拜佛,夜裡收拾,辛辛苦苦,皆背地裡叫苦連天,咒駡不了。

  且說梁主自降旨之後,自己也在宮中齋戒沐浴,樹立壇場,召了幾十個有戒律的高僧。梁主同著晝夜捧誦經典,真是皇宮之內香煙不絕,燒化的紙錢何曾斷歇。做到百日以外,梁主忽視朝,說道:「朕會做此道場可謂盡心致敬,又旨僧眾作此因果,佛天自能鑒知,佑我郗後矣。只不知各寺中僧道可能一一虔誠以體民念,心甚憂之。」

  朱異又奏道:「此何足慮,陛下只消巡視建康各寺中,一則瞻禮黃金法相,二則見陛下之誠,三則警戒僧眾有不虔誠者治之,則公私兩盡也。」

  梁主聽了大喜道:「卿言正合朕意。」

  遂傳旨同著近臣不備法駕,只乘馬而行。先在城內寺觀中看起,不一時傳聞梁主要來各寺中拈香,便驚得這些僧尼道眾屁滾尿流,恐怕梁主到寺見了差處取罪不小,卻又要迎留款待,多這一項使費,當家和尚俱擔著干係。梁主每到一寺,就有本寺當家和尚、說法長老遠迎接出,並進呈寺內做法事的和尚花冊簿,以便查考。不到一日將城中寺院俱已看完。梁主見各具虔誠,心中甚喜。忽又一日梁主出了城外,上了蔣山,又到鐘山各寺來。一路上果聽見遠林內鐘鼓沉沉,滿山中香煙縷縷。梁主在馬上十分歡喜,因顧左右近臣說道:「朕仗此功德,必有利益。」

  不覺到了道林寺,道林寺僧遠迎跪接。

  梁主進了山門,到了大雄寶殿拈香,和尚拜佛,眾僧人撞鐘擊鼓,搦管吹笙。梁主拜完坐於殿中,住持獻上做法事僧員名簿。梁主看去,只見上寫著:「說法大師寶志公」。梁主一時見了口中連念:「志公,志公。」

  念了數遍沉吟不語了。半晌方說道:「此僧名字,卻像是何處見來。」

  因低頭忽然想起是當年壽陽城李憲所舉廣度和尚偈中有「志公」二字。一時想得明白,不覺喜動天顏,暗想道:「今有其人,此僧必有可觀。」

  遂問住持僧道:「這花名簿上的志公可在寺中麼?」

  住持見問忙俯伏奏道:「志公長老雖在寺中,卻先已入定。不知駕臨,失於迎接,望陛下恕宥。」

  梁主道:「既在寺中入定,不妨宣來見朕。」

  住持又奏道:「法師入定,定中一如木偶,百喚不回。作七七之功,功完方才出定。」

  梁主又問道:「今在幾七矣?」

  住持道:「今在五七未回。」

  梁主道:「既如此,可引朕親去一觀,看是如何。」

  住持忙起身同著梁主走入禪房。只見那寶志公雙目合住,趺足盤膝端坐蒲團,威儀十分可敬。梁主看了因不便驚他,忽見志公在定中,口內念著道:

  我今滔滔自在,不羨王侯卿宰。四時猶若金剛,苦樂心常不改。
  法寶逾于須彌,智慧廣于江海。不為八國所牽,亦無精世懈怠。
  任性浮沉若顛,散誕縱橫自在。遮莫刀劍臨頭,我亦安然不彩。

  梁主聽罷大喜,知其不凡,肅然起敬。這志公念完方開目,立下禪床,向梁主問訊道:「不知聖主來臨,小僧有罪。」

  梁主賜坐說道:「朕聞聖僧當以度人為念,今吾師亦曾度人麼?」

  志公道:「未出母胎,度人已畢。」

  梁主道:「若是如此,朕何不見?」

  志公道:「爾若一切不見,是名真見如來。」

  梁主又問道:「朕於昔年,見雲光講法上天雨花,不知此花從天得耶?從地得耶?從人得耶?」

  志公道:「俱非也。」

  梁主道:「卻從何得耶?」

  志公乃舉手合掌道:「如是,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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