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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清寧觀道副投師 輪轉司元通閱卷


  卻說達摩祖師在清甯觀中,面壁而坐,忽然出定起來,向聖像前叫一聲:「當仁樣子。」乃想起四彈老和尚關門,卻是教他不能完普度之局,當指引四個向道之人。元通和尚推原雖錯,因緣卻也自然湊成。祖師叫畢一聲,只見聖像頂上放大毫光,騰騰如白練虛空。蔔垢見到毫光,遂隨光處找道而來,乃是清寧觀內。入得觀來,見祖師跏趺坐於蒲團之上。卜垢稽首師前。祖師便問:「汝自何來?」蔔垢答道:「未明來處,止識惺惺。」祖師又問:「汝今何往?」蔔垢道:「未知所往,志願皈依。」祖師道:「時日尚早,汝且到廚房,吃常住齋飯去。」蔔垢複稽首,求立法名。祖師乃與他起個法名」道副「。蔔垢當時三稽首。祖師道:「汝三稽首,乃三皈依也。」道副拜求問道:「弟子止知今皈依我師也。」祖師曰:「佛法僧,汝今從此進步。」道副拜謝,方才到廚房吃齋,晨夕侍奉祖師之側。後有稱揚蔔垢皈依正覺五言四句:

  佛法僧三寶,總是一皈依。
  一從何處入,豈南北東西。

  按下祖師收了道副大弟子。

  且說人情本來清靜中和,能知恬澹自守,不汨於私欲,不迷於貪嗔。綱常倫理,是人性份中物,能不虧缺;富貴貧窮,是世間儻來的遇,一任有無。卻也古怪,能盡了本來自然,便成個富貴延年注福,毫髮不爽。有等貪戀私欲,鑿喪本真,使盡心機,希圖富貴,逞剛愎不仁,動暴戾不忿。卻又古怪,冥冥就有地獄,劫劫便入輪回,一入輪回,豈無主宰?這輪回的,比如有這理,就有這事;有這事,就有這事的根由。

  卻說元通和尚神游十方法界,天堂地府一任他往來探視。他自指引了蔔垢,警戒了蔔淨,逍遙雲際,忽然俯觀,見一座大第公廳。老和尚到得面前觀看,只見那大第:

  巍巍閥閱,聳聳門楣,鹿角分排八字,螭頭高列兩楹。白茫茫玉砌長階,綠蔭蔭松連甬道。東西廊廡,列著許多青衣牙皂;南北坐向,儼然一個赤服郎官。案頭堆集,山樣公文;廳下輪旋,風車物件。

  元通進得門來,見了這風車兒物件,心下不識,便大踏步直上廳來。只見赤服主者忙下廳迎接,各相舉手。主者便問:「高僧來自何處?有何事故到我敝廳?」元通和尚答道:「老僧只因未完普度,偶爾神遊到此,見貴廳傍列旋轉車輪,從來不識,故此直趨臺階,唐突威靈,慚懼惶恐。」主者微笑答道:「此世間生人善惡輪轉,高僧未見,難道不知?」元通道:「老僧久識在心,頗知其理,但未見其事,未觀其物。今神遊物接,願明府把風車兒輪轉幾轉,老僧一看。」主者笑道:「高僧久見性明心,寧不知這輪轉一轉,即是世人善善惡惡,一劫死生。比如善心一轉,自下而上,你看那金童玉女,長幡寶蓋,在車輪頂上,這就是三十三天、王侯將相、富貴福壽的境界。比如惡念一轉,自中而下,你看那牛頭馬面,長槍大戟,在車輪底下,就是十八層地獄、疲癃喑啞、貧窮苦惱的行頭。」

  老和尚聽了主者之言,合掌稱道:「善哉!善哉!一至於此。」便問道:「據明府所說,山僧所見,如是凜凜可畏,那世人愚昧的怎得曉?明府卻不明明的與他說,乃暗暗的變化,這一件形象兒世人怎知怎見?」主者大笑起來,說道:「高僧,這何必要我細說!難道世間一個睜著眼,觀盡色相,何等爽心!一個閉著目,不睹光明,何等苦悶!若想生前,寧無來歷?」老和尚聽了,又合掌道:「善哉!善哉!無病無災,便無眼界,猶還是好。有一等饑寒困苦,又有一等遭刑受法,看起來,這分明說白了,叫他回頭一看。再請問明府,可憐世人受此苦惱,可有個解救的方法?」主者道:「有個解救的方法,也只在他自己。我當初自他脫生人道時,便就與了他一個風車兒輪轉樣子隨身,他如是能自家往上轉,莫下轉,自然下的往上,便離了苦惱。若是上的不回頭,把那下的比並一比並,說他也是生來秉受,我也是秉受生來,他如何這愈趨愈下,我必定要越轉越高,這便是我明明白白與他說了。」老和尚只是合掌道:「善哉!善哉!果然不是暗暗變化,真乃明明說知。只是老僧從東度,見了些善善惡惡之輩,不知可曾輪轉?」主者笑道:「輪轉一日,百千萬億,善惡各有其類。高僧既要知,卻也不在你那東度,一時能有幾件!」乃喚旁邊吏役:「可將那善惡文卷,取過來看。」

  老和尚展開來一視,乃合掌念了一聲佛號,道:「世事人心,幽幽曲折,有如此瑣瑣細細開注在此。乃有一善至百千萬善,小善大善的,有一惡至百千萬惡,小惡大惡的。有一善解了百惡的,有一惡壞了千善的。有有心為善的,有無心作惡的。有他人善,在自己的;有自己善,在他人的;有他人惡,在自身的;有自己惡,在他人的。俱無富貴貧賤異等,卻有尊卑大小殊途。」老和尚見了,又念一聲佛,乃去尋那南印度自東行的善惡人文卷。見那紛紛錯錯,四海九州島,昆蟲鳥獸也載在上面,哪裡去尋一個舊知故識!便向主者又念了一聲佛號,問道:「老僧閱卷,萬國九州島,廣注善惡生人,如何不見一個知識?」主者道:「人有一聲彌陀,改了一劫惡業,不曾往上往下,尚在五行中,未超三界外的。即就高僧這一聲,看來文卷便注著惺惺裡蔔淨的根因。只因他父刻薄,生他愚昧,又以一聲佛號度脫原來,雖免惡道,他卻未堅信心,又複障礙。」

  元通和尚閱得文卷根因,乃乞求與他輪轉個善地,使他完了度脫之局。主者道:「高僧德力,便轉他善地,卻要他堅心修行,莫教怠惰前因。若是舊惡不改,孽障再新,縱是彌陀萬句,怎得上通天界,必定下墮地獄。」老和尚合掌稱謝,說道:「老僧也是神遊奇遇,望明府把這百千萬億大善小善、大惡小惡賜教,何者為大,何者為小,何者一善解得百惡,何者一惡壞了千善,怎的叫做有心無心,怎的叫做他人自己,明分細剖,不獨老僧受教,且利益眾生。」主者笑道:「高僧要知大善,無如綱常倫理、子孝臣忠,小善便是安分守己、濟人利物。能安分守己,何惡不消?不能濟人利物,何善能稱?有心求佛佛也靈,無心之過過即改。種種根因,高僧豈不久識,何須問我?」老和尚道:「他人自己,老僧卻尚未知,望明府備賜教言。」主者聽了,便往廳上把手一拱,道:「高僧,你明明知識,故意呶呶問我,你豈不知善積兒孫,惡辱宗祖?」說罷,把袖一拂,竟入廳去了。元通和尚心生歡喜,喜的是出家,得證了慧覺;又動哀憐,哀的是愚昧,不種下善根。後有清溪道人發明善惡、輪轉在心五言八句。詩曰:

  天堂問何在?在此靈明中。
  地獄問何在?在此闇昧中。
  靈明與闇昧,俱在轉輪中。
  惟有善知識,不墮惡趣中。

  話說元通和尚識了風車兒輪轉根因,俱是世間善惡輪回、百千萬劫,他的慈悲心腸,怎得家傳戶喻?叫醒了凡愚,無奈天地遼闊,生人繁多。只這慈心卻複到靈通關上,想起昔日度脫的「四裡」因緣。只見賽新園仍居廟內,乃到廟相見。賽新園一見元通老和尚非複昔日,老和尚見新園也不似日前,兩人俱熬過春秋。雖是出家道體,卻也改變了些形容。話敘生平,便入玄論。新園乃問道:「師父你到何處化緣?見了些何方的光景?」元通和尚答道:「老僧實不相瞞,隨師功行已滿,只是願未終消,東行道路光景,料師兄也遊覽過。只是善根惡孽,師兄恐未盡知。」新園道:「地方風景不殊,果是善惡根因,真未盡曉。」老和尚便把輪轉司的話,備細說了一番。剛剛說到蔔淨的因果,只見蔔淨與本定兩個站立廟廡之下,齊道了一聲:「師父,你修道的陽神安逸快樂,我二人迷昧的陰魄苦惱悽惶,望乞慈仁,指明超脫。」老和尚見了,笑道:「誰教你一個誤入旁門,一個佛心不固。若知修省,還可度;終若不悟,只恐你再墮無明,便沉苦海。」兩個聽了,口應心卻懷疑。頃刻只見陰雲漠漠,黑氣濛濛,兩個辭別新園與和尚,道:「生方去也。」臨行,和尚囑他勿忘正念,他恍恍惚惚,化一陣業風而去。

  元通和尚微笑了一笑,乃問新園:「四裡形跡,尚在何方?」新園道:「這『四裡』弟兄輩,無形少跡,到處便安。他卻哪裡顧甚人情物理,只是要陷害生人。師兄若要滿遂化緣,完了師尊的普度,說不得借勞神力,廣尋遠找,莫使他昧了大道,阻了善心。我弟子也要探尋我師真並同門的道友,叫他要知風車兒輪轉惡業,莫昧了大道善根。」老和尚道:「正是,正是。」說罷,倏忽陽神起在半空,莊嚴色相。賽新園道:「呀!原來是元通師父顯靈塵世,想是本定師兄脫生人天去也。我在這廟中,徒老歲月,不如再探梵志師弟們下落。」說罷,鎖了廟門,方才要走,只見雲端裡老和尚道:「新園哪裡走!前已一誤,安可再誤?清寧觀宇,勝似山崗小廟,何不往投正路?」說罷不見。新園一念警省,離了廟門,過了山崗,四下裡找問清寧觀宇。有人指說,國度中有座清寧觀,新園乃飛奔前來。入得觀內,見一僧侍立雲堂之上,蒲團上坐著一個禪師,閉目入定。新園乃向僧稽首,問:「打坐禪師是誰?」僧答道:「吾師入定,汝從何來?」新園道:「小道從靈通關來。」僧問:「到此何事?」新園道:「有舊識僧人指引清甯觀宇,來投正路。僧何法號?」答道:「小僧法名道副,入定禪師乃吾師,道號達摩大師。汝若要投拜,當俟出定。」新園將」元通指引「四字說出,道副方知是老和尚度來,乃道:「大師出定尚早。元通禪師在靜剎閉關,汝當趨拜。」

  新園聽了,便往淨剎投來,只見老和尚緊閉關門,他兩廡叩問,只得暫住淨剎,寄食行者。見行者們晨夕課誦如來,新園偶生歡喜,隨行者晨夕焚修。一日,走到清寧觀中,適遇祖師出定,新園上前稽首,備細說出來歷。祖師道:「我豈不知汝來,但你一片塵情未化,不是你入淨剎焚修,把念頭歸正,安可與語?只是吾教無言,汝當自悟。」新園想了一會,雙膝跪地道:「祖師不言,弟子終是不悟。」祖師不言,依舊把壁手彈了四下,道:「汝在這裡清寧了道,吾方納汝。如不能了,終是不納。」說罷,又複入定。新園依舊不悟,苦苦哀求道副度脫。道副卻也不解師言,新園只得暫住觀中,又隨著道副晨夕功課,曉夜思想祖師彈壁四下。忽然想起元通老和尚在廟講到「四裡」根因,乃發一念道:「是了,是了。祖師之意,叫我清寧了『四裡』因緣,方才收我歸正。想這『四裡』弟兄,泛泛萍蹤,何有定跡,何處尋他?怎生勸化?說不得還尋我往日梵師、同門舊友,求他們幫助勸化了他。」乃向祖師前稽首,辭別了道副,出了清寧觀,走得力倦,坐在地下,猛然想道:「向來全仗些幻法飛空,只因要歸正棄了,今到此勞倦,且要找尋舊日師友,只得重理法術。當時在地上練一個天馬行空之法,氣厲青雲,便飛騰直上,來得疾,去得快,不勞剎那之間,便曆山海之內。他抬頭一望,只見個青鸞與白鶴盤桓松蔭之下,乃想起昔日乘假鸞誤跌情由,因知本智歸島事蹟。乃按落雲頭,下臨松嶺,只見白鶴叫了一聲,那洞裡走出一個小道士,新園見他打扮整齊,玄巾道服,真乃神仙中人。聽得那小道士口裡唱幾句道情,新園躲於松蔭,聽他唱的哪裡是道情曲兒,原來是仙家道語。他唱道:

  養氣忘言字,降心為不為。
  動靜知宗祖,無事更尋誰?
  真常須應物,應物要不迷。
  不迷性自住,性住氣自回。
  氣回丹自結,壺中配坎離。
  陰陽生返複,普化一聲雷。
  白雲朝頂上,甘露灑須彌。
  自飲長生酒,逍遙誰得知?
  坐聽無弦曲,明通造化機。
  都來二十句,端的上天梯。

  那小道士唱了念,念了唱,似歌非歌,似曲非曲。總是怡情養性,逍遙在洞口。新園聽了,卻走出松林,上前一看,原來那小道士不是別人。乃是那個,下回自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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