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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正說著,只見德大舅母進來,催她姐妹睡覺。說趁著涼快,明兒好早些起來。麗格一面答應,一面嗤嗤的笑。三蝶卸了頭,坐在椅上發怔。一會又抹抹眼淚。一會又醒回鼻涕。麗格躺在炕上,又是好笑,又是納悶。又恐三蝶兒惱她,隨笑道:「姐姐你不用惱我,你心裡事,滿在我心裡呢。」

  三蝶兒冒然一聽,心中暗吃一驚,隨笑道:「我眼睛不好,白天怕風吹,黑夜怕燈亮兒。」

  隨說,又用手巾擦眼。麗格冷笑道:「我知道,八成是要起針眼。記得去年,你在玉哥哥家裡,就是這樣嗎。」

  說得三蝶兒又一怔,遲了半日道:「我幾時要長針眼,被你知道了?」

  麗格道:「你每遇哭時,就說要長針眼,我怎的不知道,」三蝶兒聽了此話,邊腮帶耳,俱都紅了。麗格又坐起笑道:「你看我記性好不好?」

  三蝶兒點點頭,想著自己心事,大約瞞不過去,隨笑道:「你是昏天黑地,只知說笑湊趣,哪知人世間有為難事呀。」

  說著,把眼圈一紅,又欲掉淚。麗格恐其傷心太過,下地勸了一回,兩人到回鼓以後,方才睡下。三蝶兒背過臉去,猶自傷心,直到東方大亮,亦未合眼。

  話休煩絮,這日德氏母子,自從三蝶兒走後,去向舅舅家住著,已把她的親事,說成八九。這日常祿休息,約定冰人普津,在家相見。母子商議半日,知道三蝶兒性情,倘若知道此事,必鬧麻煩,不如與普津見面,要過八字貼兒來,先去合婚。好在男女兩頭兒,彼此都認得,不必重來相看。正好是先放小定兒,將來能信過禮,再放定禮不晚。當時把事情議妥,及至普津到來,亦是滿口應承,極力擔保,許著將來通信,必要個鮮明榮耀,男家是開通人,合婚不合婚,倒是末節。

  德氏道:「那可使不得。合婚是要緊的,雖然他大像相合,倘若有點兒波瀾兒,兩家都不好。將來有口舌,你也得落埋怨。」

  說著,把生辰八字貼,遞給普津。普津笑著接過,又把男的八字貼,遞與德氏,笑著道:「嬸娘高見。這倒是很好的事。」

  當下三言五語,把親事說定,約著十日後,來取八字貼兒。合得上就放定納彩,合不上則作為毋庸議。這也是三蝶兒命裡,合該如此,男家合婚,說是兩無妨害,德氏合了婚,又細與男女兩人,課了回生辰八字兒,俱說是上等婚姻,夫婦能白頭到老,享壽百年。男的是當朝一品,女的是浩命夫人。一個是天河水命,一個是霹靂火命。兩個人水火相濟,可望興家。這一套油滑口吻,說的德氏好不高興。想起經年算命,自己奔忙一世,應靠女兒福氣,才能享福。如此說來,真個不假,即日把合婚相配的話,告知普津,又令兒子常祿,去小菊兒胡同一帶,打聽女方的行為,以免過門後女兒受氣。

  常祿又探聽多日,回來報告母親,說春英為人極其樸厚,外間因其樸厚,笑他憨傻。我想這門親事,卻可以作得,德氏點點頭,本來為慎重婚姻起見,今聽常祿一說,更覺放了心。次日即令常祿告知普津,又把這件事,告知同族人等,並幾家至近戚友,大家均極贊成。德氏更覺喜歡,這日中秋已近,屈指算著三蝶兒已在德大舅家住了一月有餘,正欲去接,忽有德大舅母送來,麗格亦隨了回來,又在德氏家,住了幾十日,然後去了。從此常來常往,有時德大舅母來接三蝶兒,麗格亦來回住著。

  光陰荏苒,時序如流。不知不覺間,轉過一個年頭來,正是新年正月,文光家裡,因張羅娶幾媳婦,托囑冰人普津,來往撮合,定於元霄節後,通信納采,三蝶兒一概不知。是時因為逛燈,正在德大舅家閑住,忽見母親來接,德大舅母亦催她回去,想其來時,本說多住幾天,今忽來接,三蝶兒很是納悶。又見德大舅母,面帶笑容,不免狐疑起來。以為母親來意,必為自己事情,有人相看,心下不由一酸,眼圈亦立刻紅了。麗格冷笑道:「姐姐回去罷,明天我還去呢。一來給姐姐道……」

  說到此處,德氏瞧她一眼,麗格拍手而笑,往下便不言語了。三蝶兒看此光景,知是有事,遂歪身坐在椅上,一聲大氣也不敢出,低頭擺弄衣襟。眼淚滴滴掉下,猶如斷線明珠,雙雙失墜的一般。德氏催她梳洗,三蝶兒怔了半日,仍是使性生氣,不願回去。急得德大舅母連連跺腳,明知放定,而當在德氏面前,又不敢說。麗格是天真爛漫,心裡存不住話,叫了德大舅母出去,問明所以,又進來笑道:「姐姐走罷,過後兒我來接你,你不回去,豈不叫大姑姑生氣嗎。」

  三蝶兒低著頭,裝作未聞,揭起衣襟,擦抹眼淚,一時衣襟衣袖,俱都濕了。德氏與德大舅母賭氣走出,只說道:「趕緊收抬,天可不早啦。」

  麗格答應一聲,仿佛哄小兒的一般,來哄三蝶兒。連把好姊姊叫了好幾聲,又笑道:「我陪你一同回去,你看如何?」

  三蝶兒把頭一扭,反倒嗚嗚哭了。麗格扯著手腕,一手取了手帕,替她擦淚,費了好半日口舌,方才勸住。一時德氏來催,麗格連說帶湊,幫著三蝶兒先把包袱包好,又勸她擦淨眼睛,不哭喪著臉。三蝶兒也不答言,兩眼直勾勾,猶如傻子一般,隨著德氏去了。這裡德大舅母甚不放心,次日便帶了麗格,去看三蝶兒,又好幫著德氏預備放定的事。

  德氏把女兒接回,本想是歡歡喜喜,好預備明天喜事。不想三蝶兒回家,兩眼直瞪瞪,愕了一夜,德氏睡在一旁,一夜不曾合眼,暗想女兒心裡,必為著聘與別家,心裡不樂。此時若說她幾句,恐怕越羞越惱,急出瘋病來,如何是好。越想越為難,深悔一時氣岔,不該因為小節,錯過婚姻。然事已至此,追悔莫及,只有變個方法,瞞哄一時,別叫她中了迷症,尋出短見來才好。主意已定,催著三蝶兒起來,張羅梳洗。三蝶兒迷迷瞪瞪,高聲答應一聲,下地便走。德氏一把揪住,按在一張椅上道:「你不在這裡梳頭,要往哪裡跑?」

  三蝶兒聽了此話,抬手便去拆頭。德氏見此光景,不勝著急之至,又是酸心,又是後悔,當時萬感交集,揪住三蝶兒膊胳,淒淒慘慘的叫聲寶貝兒,隨著便心肝兒肉的,哭了起來。三蝶兒楞在椅上,半晌無言。常斌聽了哭聲,趕急跑過來,不與母親何故,這樣傷感,一時常祿也回來了,兩人勸住母親。一見三蝶兒如此,不由亦著了慌,常斌說去接舅母。常祿說:「先去接嬸娘。」

  德氏亦急得發愕,不知怎樣才好。

  眼看著天將下午,新親放定的人不久來到。三蝶兒坐在屋裡仍自發楞,急得德氏、常祿,來回轉磨。忽見德大舅母帶著麗格進來,常祿忙的迎出,顧不及請安問候。先把妹妹發迷,大約是佯狂瘋病的話,述說一遍。德大舅母嚇了一楞,不知德氏道喜,先到屋裡來瞧。麗格亦跟著進去。因恐新親來到,措手不及。先嚷說快給梳頭。麗格亦脫了長衣,打了一盆溫水,按著三蝶兒頭髮,叫她洗臉。三蝶兒胡亂洗過,麗格又替她敷粉。

  德氏站在地上,一面學說,一面流淚。急得德大舅母手足失措,忙了掃地,又忙著抹棹子。常祿與常斌二人,約了兩個幫忙的廚子,伺候早,飯,大家胡亂吃過,靜候新親到門。三蝶兒把衣服換好,仍是癡癡憨憨的,坐著發楞。麗格也不知何故,納悶不止。後見德大舅母喚了德氏出去,姑嫂坐在外間,唧唧噥噥的,咕嚕半日。德氏哭著道:「事到如今,我倒沒有骨肉義氣了,誰想這孩子,這樣認真呢。」

  說到此,聲音漸細,麗格亦聽不清了。半晌德大舅母道:「我不敢抱怨姊姊。當初你就想錯了,哪有吐出口話來,再又變卦的,幸虧兩個好孩子,不然生出緣故。」

  說著,亦聲音低下,聽不真切了。德氏掀了簾子,望著麗格點手,麗格忙的出來。德氏悄聲道:「你不要言語,好歹把今天的事瞞哄過去,過後見我細細跟你說。少時新親到來,千千萬萬,別提你姐姐的病。」

  麗格一聽此話,不知何事,只得點頭答應。德大舅母道:「這麼辦罷,你歇歇兒去,我有法子。」

  說著,走進屋去。麗格不解其意,也要隨著進去,德氏連連搖手,麗格只得站住。看著德氏面孔,這樣驚謊,不知三蝶兒之病從何而起。隨向德氏探問道:「到底我姐姐是什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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