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世蕃又以香限已過,不肯收閱,乃道:「兄才過於修整,只患不工,故以遲鈍,今已連做兩首,足見真才矣。但先已有令,兄飲六觥就算完了酒令罷。」湘東是個好勝之人,便欣然而飲。飲畢,將詩呈於世蕃觀看。世蕃看畢,大加稱讚賞道:「今藝比前藝更佳,妍麗非常,果是大才,無關遲鈍也。」
複以巨觥相敬,湘東不得已,勉飲一觥。此時酒氣上湧,不覺嘔吐狼藉,醉臥於幾上,人事不知。
世蕃見他沉醉得很,乃令人去其外面汙衣,扶到床上,卸其衣褲,乘其堅而入。湘東醉痛正醒,開目朦朧,仿佛乃是世蕃。然此際頭重身輕,欲動不能,掙扎幾回,旋複沉沉睡去。
世蕃恣意取樂一番,元精已泄,又複抱持而宿。直至夜深,湘東酒才稍醒,自覺身被箍持,急掙扎起來,猶見殘燈在幾。走下床門,自覺肛門腫痛,舉步維艱,不覺勃然大怒。回視床中,正見世蕃呼呼鼻息,此刻不能按捺,無名火起,只見幾上有大石硯一個,急取手內,擲向床中。世蕃假作睡狀,觀其所以。
今見湘東怒擲石硯,急起躲閃。那硯塊擲去,幸而未中世蕃身上。那一大塊石硯,把床梆打得粉碎。世蕃不覺大怒,走下床來,將湘東抱住,大叫家丁:「快來!快來!」連說「有賊」。
那些家人正在夢中,聽得是家主房中喊賊,一統來到房中,只見是湘東與世蕃相持。世蕃見家人來了,急喚道:「快來捉那賊子!」眾家人走將上前,把湘東拿下。世蕃道:「這賊夤夜入內行刺,代我權且看守,到了天明,自有處法。」眾家人將湘東擁下,胡湘東亦不言語。
次日天明,世蕃寫了一道文書到學裡,先行斥革湘東功名,隨令發去府獄監禁。這裡教官,將公文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吏部侍郎巡按嚴為逆生謀殺事:照得該學生員胡湘東,乃一介寒儒,本院愛其清才延至幕府,厚其束修,一則冀養其才,二則俾以箋啟之任。本院愛才,不謂不深,栽培不謂不厚。今該生潛入行轅,暗藏利刃,入帳行刺。幸本院知覺得早,不然命已斷送於該生之刃下矣。立即呼起家人拿獲,搜得利刃行刺之具,現在贓證顯然。除將該生即發府監禁押聽候提訊審理,合移知學道並檄悉該學照遵,立即將該生詳革,以憑本都院提訊究辦。該學毋庸拘延幹咎,速速須至檄者。
教官看罷,不覺吃了一驚。過了半晌,自思:「胡生沉潛蘊藉,豈有此事?況且嚴公與胡生素無仇隙,而生何故行此悖逆之事?其中必有緣故。然一檄已下,不得不詳。」遂將湘東所犯事蹟,上詳學道。
這學道姓朱,名柴,字佩蘭。原是探花出身,由禮部郎中得授此職,為人耿介不阿。令見該學申詳,大為詫異,細想:「天下刺客盡多,但未曾見有秀才持刀殺人者。況詳稱該生現與嚴公為賓主,而該生無故欲行刺於行轅之中,此事難憑一面之詞。今已將該生髮府監禁,必飭該府訊詳。況嚴氏權勢正炎,地方官不無仰承其意。胡生怎免冤屈之禍?我為學道,但此學中艱難之日,可不一拯手耶?」遂吩咐書吏立備移文一道,前往嚴公行轅投遞,移提胡生到轅問訊。書吏領了言語,即時寫好呈上。那朱柴連忙押了簽,由驛飛馳前往,自不必說。
又說那胡湘東當日下了監禁,也不言語,任由他拘押,再不則聲。那知府受了世蕃囑託,立時提出湘東審訊,要他承認行刺。湘東笑道:「秀才行刺,此是新聞。公祖大人照樣法辦就是了!」知府道:「你這話又奇了!那嚴公以你為一介飽學秀才,故此不惜千金聘你。你卻不知報德,而反以為仇,身懷利刃,私入臥內,非行刺而何?到底你同嚴公有甚仇恨之處,只管對著本府直供,或可原宥,亦未可定。如若不直說來,今日本府又奉嚴公面諭,豈可草率了事不成?若再三推諉,三木之刑將及你矣。」
湘東笑道:「若論世蕃以千金之聘,則為過厚。況以書契之席,何須千金?老公祖亦可想見矣。至於無故受人厚聘,正愧無功享其祿。賓主相歡,並無一言不合,出入俱隨,其賓主之情可謂深矣,又何得謂之仇隙耶?實而以行刺之罪誣人,惟公祖大人察之。欲直說來,則有玷斯文體面,若不承認,則無以解脫。所謂『啞子食黃連,自家有苦自家知』者也。」知府聽了,疑其言語有因,乃緩其刑,仍複收監再訊。
過了幾時,那學道移文已至世蕃行轅。世蕃展開一看,只見寫道:湖廣學道朱為移提事:案據辰州府學申詳,稱該學生員胡湘東蒙聘請為幕,以主書箋西席,關書、贄儀皆經該學手送。該學應聘馳赴行轅,蒙格外之施,按臨各郡,出入俱隨。突于本年月日,奉檄內聞,該生於某月日夜懷利刃,私入行轅幕帳,意將行刺。想該生讀書明理,受恩必報,其人何意行刺行轅,被喊眾當場拿獲,發府監候審訊。
檄飭詳革該生,奉此,合即遵照。據詳前來,查該生身隸既微,蒙恩隆聘,侍於按院,以為望外之幸。茲敢突懷悖逆行刺大僚,殊堪詫異。理合移提來省,本道親訊,以正刑章,而戒合學之將來。希照移提事,乞將該生移解來省,以便按擬,實為公便。須至移者。右移欽差巡部按部院嚴。
嘉靖年月日移世蕃看了,忖思:「學道忽然移文前來移提,若不發往,即屬不實,倘若發去,只恐前事一旦敗露,醜態不堪,反為不美。」躊躇不決,乃吩咐家人前去請知府來。家人領命,去不多時,把知府請至行轅。
參見畢,世蕃道:「前者發來該犯,至今已久,還不見動靜,是什麼緣故?」知府道:「據訊該生不認不諱,事涉嫌疑,放此複行監禁,再行複訊。」世蕃道:「該生刁狡,彼既犯法,便欲含血噴人,扯人入水。貴府即不能定獄,也罷,本部院卻有個善法,你當依法行之。」隨即袖中取出一個小柬,遞交知府道:「歸請看閱,依法而行,幸勿有誤。日後定然厚報。」知府唯唯而退。
回到府中,將小柬拆開,只見上面寫道:縱虎容易捉虎難,幸勿輕輕使歸山。
須當聊效東窗事,何必區區方寸間?
知府看了尋思道:「這幾句話,分明要我效那秦檜害嶽飛之事,想此生必有冤抑。我今若遽殺之,何以對天地、鬼神與孔子?寧可棄官不做,豈可以害人性命!」便有釋放該生之意。
伺至深夜,令人於獄中提出該生,來到內堂,細訊原委。
湘東只是不言。知府道:「今君生死在即,只爭一言。若不早說,自悔無及。我以你讀書人,未必有此悖逆之事,不忍加害。
足下不言,死立至矣!」湘東道:「事實有因,言難啟口,乞賜紙筆一用。」知府即令家人,去其刑具,給其文房四寶。湘東原有不欲下筆之意,知府道:「生死關頭,在此一刻了!」胡生不得已,把筆寫了幾句道:
丈夫貧豈受人欺,儒士何勞厚聘錢?
堪恨將人為媵妾,餘桃焉肯啖他先。
秀才不作龍陽寵,國士哪堪入帳緣!
酒醉被汙誰忍得,端州石硯把床穿。
使君若問何原故,只看其中字與言。
寫畢呈上知府。知府笑將起來道:「彼亦太無廉恥,豈可把秀才作龍陽者乎?」湘東不覺紅漲滿臉。
知府忽然大怒道:「國賊辱及斯文,這還了得!」遂將世蕃之柬與胡生觀。看畢,泣告道:「願公祖大人早刻行事罷,免得有累公祖。」知府道:「非也,若是本府肯從所使,亦不肯將柬與你看了。為今之計,定當釋你。你可星夜奔往京師,去那海瑞大人處,告他一狀,以申其冤可也。」湘東道:「雖蒙公祖大人恩釋,但生員此去,豈不累及公祖大人麼?」知府道:「我亦不欲久在此為官。況我又無家眷在此,不過數名家人相隨。
今夜就與足下棄官而逃如何?」湘東道:「公祖十載寒窗,才博得黃堂四秩,前程遠大,正未可量,何必區區為此一人而棄官耶?」知府道:「不必多言,且隨我去。」叱令家人將湘東刑具盡行釋放。急急收拾行李細軟物件,將印信掛于梁上。(原夾註:封金掛印,千古美談。今知府有關公之遺風耶!獨惜其不傳姓名耳!抑作書者不欲傳耶?不然,好德而不好名,此為真德,亦可不必專傳其名氏也!)
當下收拾畢,知府帶了家人同湘東,從衙門內後門奔逃而去。比及天明,衙役起來過堂時候,還不見裡面有動靜之處。
進內一看,方知知府合家逃走去了。衙役書吏立即飛報上司。
正是:有道則治世,此官亦足嘉。
畢竟後來知府、湘東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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