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些衙役,次日見署內無人出入,又見印箱懸于梁上,方知知府棄官而逃,連著湘東亦不見了。即忙報知本道。這兵備道即來查驗倉庫,卻不曾虧空,便收了印信,申詳巡按及指揮。世蕃一見大怒,即誣控知府主使湘東行刺,今又私釋重犯,棄官同逃。立了文案,一面委員暫署府篆,一面通飭合屬訪拿,按下不表。
且說那學道聽了這個消息,十分狐疑,只得罷了。再說那知府同湘東帶家人等行未及三日,見通街遍貼榜文,嚴拿甚緊。
遂不敢日行,惟有夜走而已。可憐他們受盡多少風霜之苦,方才捱到京師。
知府尋覓寓處,同湘東寓下。打聽得現為戶部尚書海瑞大人清如白水,當時遂寫了狀子,著湘東前去攔輿喊冤。適當海大人退朝,出了午門,將至衙前,忽見一人大叫冤枉。湘東道:「青天大人伸冤!」正喊著,海大人止住轎,便問那人道:「你是哪裡人!姓甚名誰?縱有冤枉,該赴地方官處呈控,怎麼到此攔輿叫冤?」湘東道:「生員姓胡名湘東,乃湖廣辰州府人氏,原是府學生員。冤被巡按嚴世蕃所陷,如今如此千難萬難,才得到大人跟前伸冤,伏乞恩准。」
海大人聽是嚴世蕃,心中對頭,就有幾分喜悅,遂問道:「你既有冤情前來告狀,可有狀呈否?」湘東遂向袖中取出呈子送上。海大人接了狀詞,便吩咐道:「且將胡湘東押候。待本院作主就是了。」湘東叩謝了。
海瑞回轉衙門,把狀詞拿出放案上觀看,只見上寫著道:告狀人湖廣辰州府學生員胡湘東,稟為目無法紀,辱及斯文事:竊生以一介寒儒,於某年得游泮水,于本年因在府學宣講聖諭,冤遇現任巡按嚴世蕃,窺生年少,意欲移甲作乙,監作龍陽。預伏奸心,故托本學某,致生關書贄儀,稱延聘生入幕,以主書啟之席。孰知其用心深苦,初見並無一語相戲,生在彼兩月有餘,豈料於某年某月日,以酒將生灌醉,竟汙於體。及生酒醒忿怒,以石硯擲之。
奸則登時喚令家奴將生綁縛,發交府監候,誣害生員突至臥室內行刺。幸托知府某體仰上蒼之心,以事涉嫌疑,權且監候,再行複訊。孰料世蕃又懷惡念,欲置生於死地。
私授知府小柬,央令將生效岳王東窗之事,則奸之心如秦檜可知。知府不忍害生,承彼大義,放生奔逃。生以釋己累人,亦所不忍,複不肯行。而知府某仗義棄官,與生同進至此。伏乞大人申此奇冤,究此不法,則天下幸甚!沾恩上赴大人爵前作主。
海瑞看完了狀子,勃然大怒,罵道:「那有此事!世蕃賊奴欺人太甚!辱及斯文,又複坑害,這還了得!」即批道:「閱悉狀詞,殊堪髮指。候具奏差提世蕃來京質訊,如果屬實,立即按擬,你乃靜候可也。其該府充官同逃,因事逼于從權,原無過犯,尚屬可嘉,著即前往吏部衙門具呈,聽候奏辦可也。」
將批語懸於衙前。海瑞便連夜修起本章,將世蕃所犯事款,以及該府仗義釋放胡湘東,同逃進京控告各情,逐一具列在上。
次早入朝,俯伏金階說道:「臣海瑞有本章啟奏陛下。」帝說道:「卿有何奏?」海瑞便將胡湘東如何被汙,怎的受陷,知府某如何棄官同逃,逐一奏知。遂將本章呈上龍案。天子看了本章,笑道:「哪有這等奇事?如今知府某在於何處?」海瑞道:「現在內城寓處,同胡湘東居住。」天子道:「可即宣來見朕。」
海瑞領旨出朝,著人隨湘東至寓所,宣召知府某上殿。及至,天子問道:「你是某知府麼?」知府奏道:「臣就是某府某某。」天子說道:「胡湘東一事,你盡知否?」知府便將胡湘東為何受聘被汙,世蕃怎麼陷害,他便如何釋放湘東,備細奏了一遍。天子聞奏說道:「你尚有仁心,朕敕吏部注名入冊,仍以府道用。」那知府謝恩而出。天子問海瑞道:「卿意如何辦法?」海瑞奏道:「王子犯法,同于庶民。今嚴世蕃身為大員,而作禽獸之行,且又誣捏故陷,情罪重大。伏乞陛下立提進京,交臣嚴審按擬,則國家除此奸臣而天下幸甚矣。」天子道:「依卿所奏就是。」即下一道旨意雲:據戶部尚書海瑞所奏,嚴世蕃在任,污辱秀士胡湘東,複行誣陷,致該知府某不忍陷害,仗義釋放湘東,同逃來京控告,殊堪駭異。著廷尉官立即差緹騎,前往該省鎖拿劣員嚴世蕃來京,交戶部尚書,會同三法司審擬具奏。欽此。
這旨一下,廷尉官即差了緹騎,前往鎖拿嚴世蕃去了。
再說那嚴世蕃之父,聽得此事,大驚失色,急請張居正、趙文華到府問計。文華道:「偏偏又發在戶部去審。若是別人,還可以說個情分。這海瑞向來同我們不對的,如何是好?」居正道:「此事除非去求王惇,方可有濟。他同令郎相好,必然肯出力在皇上跟前保奏的。」嚴嵩道:「足下所說甚好,就煩足下一行。」居正應諾,即便告辭,一路來到東廠。
時王惇權威日甚,兼理西廠事務。六部之權,多歸掌握。其門如市,所有六部人員每日清晨俱來參謁,竟擁擠不堪。居正在門房候了半日,方才略覺清靜。又值王惇用點心,又候了一個時辰,始得傳進。
居正隨著小太監,來至內堂。只見王惇危坐幾上,手執柳木牙籤,在那裡剔牙。居正跪下,口稱:「王公公!」那王惇只似未曾聽見一般樣子。居正不敢複語,跪在地下。約有一個時辰,王惇方才問道:「下面跪的何人?」左右小太監答道:「禮部尚書張居正,早已在此。」王惇道:「早參已過,來此何干?」
居正道:「卑職奉太師的鈞命,來請公公過太師府上一敘。」王惇道:「既是奉太師之命,可即起來說話。」居正謝了,起立於側。王惇問道:「太師安否?」居正答道:「太師借庇安康,太師亦著卑職來請公公安好。」王惇笑道:「這幾日還吃的斤把燒酒,太師請咱去做什麼?」居正道:「太師有要話請公公光降面陳。」王惇道:「你也不知麼?」居正道:「卑職略知一二,未悉其詳。」王惇道:「你且略略說與我知道。」
居正道:「只因太師令郎出任湖廣巡按,現辰州秀才胡湘東與某知府前來控告嚴少爺污辱斯文等事,皇上大怒,發交戶部海瑞會同三法司審訊。現已差人前往鎖拿少爺。太師此際不知所主,因念公公同少爺曾有八拜之交,故特命卑職前來,敬請過府商議。」王惇道:「這從哪裡起的?」居正道:「就是那胡湘東來京告狀,鬧出的。」王惇道:「難道他竟告了禦狀麼?」
居正道:「亦不曾告了禦狀,只在那戶部裡告的。」王惇道:「此事定是海瑞在皇上跟前說的!」居正道:「正是。他還請旨,發在他那裡審問。才是冤家難解呢!」王惇道:「且自由他!咱也不到相府去了,待在明日上朝,說個分上就是。」居正謝道:「略得公公吹噓之力,則少爺可以不死矣。」王惇道:「你且放心,一面回話太師;說我既與他令郎相好,彼事就是咱事一般!」居正聽言後,辭謝而出。回到相府,複言不表。
且說王惇思想了一夜,若說不辦,又礙法憲,若說要辦,則世蕃不能倖免。次早入朝,侍於帝側。文武山呼,奏事已畢,帝退入內宮,王惇亦隨侍於側。帝問道:「你在此做什麼?」王惇便俯伏在地奏道:「奴才有個下情,上瀆天聽,伏乞皇上俯容奴言。」天子道:「有什麼事,只管起來細奏。」王惇謝恩起來,奏道:「嚴家父子有功于國,今為狂生所陷,致被戶部尚書加以誣奏罪,天威震怒,立差緹騎拿問。但胡湘東不過一狂生也,貪他人之賄賂,未免含血噴人,欲扯世蕃俱入渾水。惟陛下察之。」帝道:「胡湘東之言固難憑信,現在某府釋犯逃官,經朕面訊此事,卻明明不爽,豈能為彼掩過耶?」王惇道:「某知府安得又不聽從闔省有司上憲所使,有意誣害忠良?
然陛下不可不察。」
帝道:「世蕃所犯,誠屬有之。但朕念其父子功勳,未忍究,每欲一為之庇護,又無法可解,如之奈何?」王惇道:「陛下誠開一面之網,則奴才自有解禍之法。」帝問道:「你有何法可解?」王惇奏道:「陛下主天下生死之大權。欲恕一臣子,只在一言耳!今胡湘東既已前來告狀,亦經陛下准了海瑞的奏章,若遽不問,則廷臣必有竊議。且胡湘東心中不服,必致嘵嘵瀆聽。為今之計,陛下廣施仁澤,仰體上天好生之德,將世蕃罰俸三年,革職留任,亦足以蔽其辜。況《春秋》有雲:『罪不加尊』。今世蕃身為封疆大吏,亦足為尊貴矣。陛下誠能仿《春秋》之義,恩赦世蕃,誰不雲天子有德,善准人情?」天子聽了大喜,道:「你乃一內宦,猶知大義。朕依你所奏,即差兵部快馬追回聖旨。」正是:只因幾句話,遺下萬年譏!
畢竟差官飛馬馳去,可能趕得到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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