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諷刺警世 > 文明小史 | 上頁 下頁
第三十回 辦刑錢師門可靠 論新舊翰苑稱雄(2)


  當下雇了一輛單套騾車,先進內城,到東交民巷。那陸尚書正在那裡調查外國法律,再也沒閑應酬同鄉,故而未見。出城便到南橫街,原來黃詹事合伯集雖彼此聞名,卻從沒有見面,敘起來還是表親,一番親密,自不必說,就留伯集吃便飯,伯集便不客氣。誰知這黃詹事卻向來是儉樸慣的,端出來四碗菜,一樣是霉乾菜燉豆腐,紹興人頂喜歡吃的一魚、一肉、一白菜,伯集嘗著倒也件件適口,不免飽餐一頓。飯後,又到那兩處拜訪,都見著的。

  次日,就是同鄉公請,伯集自然又要請請。他們席間提起陸尚書來,黃詹事第一個皺眉道:「好好的個中國,被那班維新人鬧得來不可收拾的了。你想八股取士,原是明太祖想出來的極好個法子。八股做得到家,這人總是純謹之士。我們聖祖要想改變,尚且覺得改不來,依舊用了他,才能不出亂子。如今是廢掉的了。幸而還有一場經義,那經義就合八股不差什麼,今年有幾位敝同年放差出去,取出來的卷子,倒還有點八股氣息,這也是一線之延,然亦不可久恃的了。我只怪廢掉了八股,果然出些什麼大人材,就算是明效大驗,誰知換了一班,依舊不見出個好來,只怕比八股還要壞些,這也何苦來呢?況且人股是代聖賢立言,離不了忠君愛國,事親敬長一切話頭,天天把這些人陶鑽,所以不肯做背逆的事,說背逆的話,他們一定要廢,真不知是何居心!」

  說罷,恨恨之聲不絕於口。黃詹事的話尚未說完,忽然趙翰林駁起他來,原來二人一舊一新,時常水火的。當下趙翰林插口道:「老前輩說的自然不錯,只是晚生想起鄧曜、項煜那班人,也是八股好手,為什麼就不忠不孝起來?」

  黃詹事發狠道:「這話我不以為然。你只看本朝的陸清獻、湯文正八股何等好,人品何等好,便曉得了。」

  趙翰林還要與他辯論,他卻一口氣說下道:「我不是為廢八股說話,我為的是改法律那樁事。現在你們試想,中國的法律,不但幾幹年傳到如今,並且經過本朝幾位聖人考究過的,細密到極處,還有什麼遺漏要改嗎?朝廷聽了陸尚書的千方百計,偏偏要學外國,那外國是學不得的,動不動把皇帝刺殺了,你想好不好?大學堂裡的提調對我說的,什麼美國的總統看看戲,被人家放了一槍打死了,也沒有辦過兇手。俄國的皇帝怕人刺他,甚至傳位別人,不願意做皇帝。至於帶兵官被人刺死的,更常常聽見有人說。

  那般荒亂,都是法律不講究的原故。我們學了他,還想過太平日子嗎?包管造反的人格外多些。皇上住在宮裡還好,官府不識竅,出門走走,恐怕難免意外之虞。所以我說別樣改得,這法律是斷乎改不得。你們不信我的話,試試看。」

  于伯集是個刑名老手,此道尚能談談,正想迎合上去,偏被那趙翰林搶著說道:「老前輩這話固然甚是,但則我們中國已被外洋看到一錢不值,所以他們犯了我們的法不能辦罪,我們百姓要傷了他個貓兒、狗兒,休想活命。所以朝廷想出這個法子,改了法律,合他一般,那時外國人也堵住嘴沒得說了。至於大綱節目,只怕原要參用舊法,不至盡廢了的。你那大學堂裡那位朋友的話,原也靠不住,多半從外國野史上譯下的。人家都極文明,何至如我們公羊家言弒君三十六呢?」

  黃詹事聽了,由不得氣往上撞,恨道:「你們這般年輕人,總是拜服外國,動不動贊他好。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做他的官,做他的百姓,還要食中國的粟,踐中國的土,幹什麼呢?」

  趙翰林道:「這算什麼?前年的時候,不是有人門上插了外國的順民旗子嗎?」

  黃詹事聽罷,氣得渾身發抖,也只得唉了一聲道:「罷罷!你們這些人太不曉得君親了!」

  伯集本是請同鄉,要想大家暢飲幾杯,尋個歡樂的,那知趙翰林同黃詹事有此一番抵格,弄得大家沒趣,勉強席終而散。次日,黃詹事邀他去談談,伯集趕忙套車前去。

  黃詹事提起昨日席間話來,極口的說趙翰林不好,又道:「他本來學問也有限,抄了先生的書院文章中進士的,只幾個楷書還下得去。僥倖點了個翰林,說這樣目無前輩。我曉得他現在常去恭維管學大臣,拾了些維新話頭,有一沒一的亂說,真是不顧廉恥的。自己也是八股出身。就不該說那些話。」

  伯集自然順了他的口風幫上幾句,又著實恭維黃詹事的話是天經地義,顛撲不破的。黃詹事心中甚喜,便道:「究竟老弟在官場閱歷多年,說來的話總還好聽。」

  當面就留伯集在寓小飲,兩下談得甚是莫逆。黃詹事忘了情,把自己在京當窮翰林怎樣為難,一五一十告知伯集,伯集也是個老滑頭,聽他說總不肯迎上去。

  忽聽見黃詹事帶醉大聲說道:「老表弟!你在官場混了多年,雖說處館,也要算見光識景。你曉得京官合外官的分別麼?」

  伯集答道:「不曉得請表兄指教。」

  黃詹事道:「我同你說著頑頑,你休要動氣。外官是闊得不耐煩,卻沒有把鏡子照照自己見了上司那種卑躬屈節的樣子。有人說,如今做外官的人,連妓女都不如。妓女雖然奉承客人,然而有些相貌好的,無論客人多叫局多吃酒,總還要拿點身分出來,見了生客冷冰冰的,合他動動手還要生氣。只做外官的人,隨你紅到極處,見了上司,總是一般的低頭服小。雖然上司請他升炕,也只敢坐半個屁股;要是上司說太陽是西頭出,他再也不敢說是東頭出的,也只好答應幾個是。至於上司的太太、姨太太,或是生日、或是養兒子,他們還要把結送禮。自己不能親到,那四六信總是一派的臭恭維。有的上司看也不看,丟在一旁。這些人只要等到署了個缺,得了個差使,就狐假虎威的發作起來了,動不動嚇唬人,打一千哩,打八百哩,銀子拿不夠,休想他發慈悲饒了一個。所以人家又把他比做強盜。我這些話,原也說七品的翰林到了外省,督撫都須開中門迎接。只我那年有事告假出京,路過蘇州,其時落台正護院,王付憲托我帶封信給他,是我太至誠了,親自送去,誰知他沒有見識,只道我是尋常翰林打抽豐的,中門也不開,等了半天,才見家人拿了帖子來擋駕。我也不同他計較,把信交給他家人就動身了。以後不知怎樣?他後來被人家參了革職,永不敘用,也有我這種忠厚人偏偏碰他這個釘子。我也常見那外省的督撫,到得京城,像是身子縮矮了一段,要在他本省,你想他那種的架子還了得嗎?定是看得別人如草芥一般。我們中國這樣的習氣,總要改改才好,改法律是沒有的。」

  于伯集聽了這一番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有些驚疑;看他面色,又不是醉後失言的樣子,不解所以然的緣故。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