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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一燈呼吸競說維新 半價招徠謬稱克己(2)


  賈子猷再定睛看時,齊巧今日早上在大觀樓隔桌吃茶的那個洋裝元帥,並那個不剃頭的朋友,都在其內。賈子猷回過頭去望望他,他也抬起頭來望望賈子猷,四目相射,不期而遇,打了一個照面,彼此都像認得似的。一霎臺上戲完,看客四散,出去的人,猶如水湧一般。姚氏師徒等到眾人快散了,然後跟了出去。他們在家鄉的時候,一向睡得極早,再加以賈氏兄弟,昨日在小火輪上一夜未眠,便覺得甚是困乏。當下幾個人並無心留戀街上的夜景,匆匆回到棧房,彼此閒談了兩句,便乃寬衣而睡。

  一宵易過,又是天明。姚老夫子頭一個先起來,寫了一封家信,然後他兒子起來,賈氏三兄弟直睡到十二點鐘,棧房裡要開飯了,小廝才把他三個喚起,漱洗之後,已是午飯。等到吃過,姚老夫子想帶了兒子先到說定的那爿學堂裡看看章程,賈家三兄弟也要同去見識見識。姚老夫子應允,當下便留賈家小廝看門,師徒五眾一塊兒走了出去。剛剛走出大門,只見一個人戴了一頂外國草帽,著了一雙皮靴,身上卻穿著一件黑布棉袍,連腰帶都沒有劄,背後仍舊梳了一條辮子,一搖一擺的搖了過來。眾人看見,都不在意,倒是姚世兄見了,他甚為恭敬,連忙走上兩步,同他招呼。那人本想要同姚世兄談兩句話,一見這邊人多,面上忽然露出一副羞慚之色,把頭一別,急忙忙的走進棧中去了。姚老夫子便問兒子:「他是什麼人?你怎樣認識的?」

  姚世兄便把昨天的話說了一遍,大眾方知昨天引誘姚世兄出門,後來又獨自去打野雞的,就是他了。姚老夫子學問雖深,無奈連日所遇,都是這些奇奇怪怪,出於意表之人,畢竟他外面閱歷不深,雖然有意維新,尚分不出人頭好歹,所以見了洋裝的人,能說幾句新話,他便將他當作天人看待,這是他所見不廣,難以怪他。在他尚且如此,至於幾位高徒,一個兒子,又不消說得了。

  閒話休題。且說姚世兄所說定要進的那爿學堂,在虹口靶子路離著四馬路很遠,當下五個人出了三馬路,又走了一截路,喊了五部東洋車,約摸走了頭兩刻工夫,沿途姚老夫子親自下車,又問了好幾個人,方才問到。及至到了學堂門前,舉頭一望,只見門上掛了一扇紅漆底子黑字的牌,上寫「奉憲設立培賢學堂」八個扁字,一邊又是一塊虎頭牌,虎頭牌上寫的是:「學堂重地,閒人免進」八個大字。另外還有兩扇告示,氣概好不威武!師徒五人,都在門外下車,付過車錢。姚老夫子在前,世兄弟四個在後,進得學堂。姚老夫子恭恭敬敬的從懷裡掏出一張片子,交代了茶房,叫他進去通報。這學堂裡有位監督,姓孔,自己說是孔聖人一百二十四代裔孫。片子投進,等了一會,孔監督出來,茶房說了一聲:「請!」

  他們五個進去,見面之後,一一行禮。姚老夫子要叫兒子磕頭。孔監督道:「我們這敝學堂裡,不開館是不要磕頭的。等到開館的那一天,我們要請上海道委了委員,到我們這學堂裡監察開館,到那時候是要磕頭的。」

  姚世兄聽了,於是始作了一個揖。當時通統坐定。姚老夫子先開口道:「敝處是蘇州,兄弟一向在家鄉,去年聽了我們內兄弟說起,曉得貴學堂裡章程規矩,一切都好,所以去年臘月裡就托舍親替我們小兒報了名字,今年特地送小兒到貴學堂裡讀書。」

  孔監督聽了,便問道:「你們世兄今年多大了?」

  姚老夫子回稱:「新年十九歲。」

  孔監督又問叫什麼名字?姚老夫子回稱:「姓姚,叫達泉,號小通。」

  孔監督順手在案桌抽屜裡翻了兩翻,翻出一本洋式的簿子來,又拿簿子在手裡盡著翻來覆去的查,查了半天,才查到姚小通的名字,是去年十二月裡報的名,名字底下注明已收過洋五元。孔監督看完,把簿子撩在一旁,又在架子上取了一張章程,送給姚老夫子道:「我們敝學堂裡的住膳章程,每半年是四十八塊洋錢,如果是先付,只要四十五塊,去年收過五塊洋錢,你如今再找四十塊來就夠了。」

  姚老夫子未來的時候,常常聽見人說,上海學堂束修最廉,教法最好,所以幕了名,托他內兄找到這片學堂。他內兄又模模糊糊的替他付了五塊洋錢,究竟要付多少,連他內兄還不曉得。姚老夫子來時只帶了二十塊錢,連做盤川,買東西,通統在內。以為學堂裡的束修,已經付足,可以不消再付的了。及至聽了孔監督的話,不覺吃了一驚。又詳細查對章程,果然不錯。想要退回,一時又難於出口。

  幸虧孔監督有先付只要四十五塊的一句話,便以為等到開學的那一天,先叫兒子進來,等自己回轉蘇州,然後按月寄款上來,遂將此意問過孔監督是否如此?孔監督道:「凡是開學前頭付的,都算是先付,等到開學之後,無論第二天第三天,通統要付足四十八塊,倘若三天之內不把束修膳費繳清,就要除名的,章程上載的明明白白。你們讀書人看了,自然會曉得的。」

  姚老夫子至此,不禁大為失望,一個人自言自語道:「原來要這許多!」

  孔監督道:「我們這個學堂並不為多,現在是學堂開的多了,所以敝學堂格外克己,以廣招徠。如果是三年前頭,統上海抵有敝學堂一所,半年工夫,敝學堂一定要人家一百二十塊洋錢。如今一半都不到了。怎麼可以還好說多?」

  姚老夫子道:「這樣看起來,上海學堂倒很可以開得。」

  孔監督聽了此言,把眉頭一皺道:「現在上海地方,題到趁錢二字,總覺煩難。就以敝學堂而論,官利之外,三年前頭每年總可餘兩三千塊錢。這學堂是我們同鄉三個人合開的,一年工夫,一個人總可分到千把洋錢。這兩年買賣不好了,我那兩個夥計,他們都不幹了,歸併給我一個人。照這個樣子,只好弄得一個開銷罷哉。若要趁錢,不在裡頭。總是我們的中國人心不齊,一個做的好點,大家都要學樣,總得稟清上頭准我們一家專利,不准別人再開才好。」

  姚老夫子道:「學堂開的多,乃是最好之事,怎麼好禁住人家不開呢?」

  孔監督道:「人家再要多開,我們就沒有飯吃了。」

  說到這裡,姚老夫子見來的時候已久,便帶了兒子、徒弟,起身告辭。孔監督道:「二十開館,早一天世兄的行李就可以搬了進來,樂得省下棧房錢。我們這裡多吃一兩天,都是白送的,再要公道沒有。我們敝學堂裡的章程,一向是極好的。教習當中,不要說是不吃花酒,就是打野雞的也沒有。」

  姚老夫子憎嫌這裡價錢貴,意思想要另外訪訪有無便宜的所在,只要比這裡便宜的,情願把這裡的五塊錢丟掉。一頭走,一頭心裡盤算,所以孔監督後來說的一番話,他未曾聽見。一時辭了出來,仍舊回到棧房。剛剛下車,跨進了西鼎新巷口,忽見賈家小廝,站在棧房外面,見了他們,衝口說道:「啊喲!回來了!可把我找死了!」

  眾人一聽此言,不禁齊吃一驚。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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