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喬大小姐迷信神佛,不肯嫁人,買了一個丫頭,打算要作她的替身,誰知嫁了過去,當著了夫妻相愛的風情,曉得了天地氤氳的滋味,便和這位龔大令,如膠似漆,寸步不離,滾得火一般熱。只苦了那個做替身的丫頭,只在旁邊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兩個,咽著唾沫,無可如何。有些地方,龔太太反和這丫頭吃起醋來,不多幾時,便把這丫頭嫁了出去。這位龔太太本來寒苦出身,生性十分吝嗇。嫁過去不到半年,便把自己的皮綿單夾,好些的衣服,一齊賣得乾乾淨淨,甚至新年頭上,出來拜年,穿一件亮紗披風。蘇州省裡的人,都把這件事兒,傳為笑柄。更可笑的是女兒長成出嫁,他叫龔大令和她置備妝奩。龔大令給了她一千銀子,她卻只花了二三百塊錢,草草的置辦一切,把多下來的銀子,自家藏了起來,算做自己的私房。 平日之間,一毛不拔,真是愛錢如命。若是有什麼寺裡的和尚和她化緣,她卻自然而然三百二百搬了出來,給那些酒肉和尚去做吃喝嫖賭的花銷,沒有一些兒懊悔。這已經算是詫異的了。 提起她的妹子來,更是有些奇異,生得雄軀偉幹,虎背熊腰,形狀十分醜怪,與她姊姊大不相同。本來她們姊妹二人,相約修行,後來她姊姊嫁了,她就獨自一個,誓死不嫁。明曉得自己形容醜陋,嫁了過去,也不能得丈夫的歡心,與其到了那時受人壓制,不得自由,不如還是不嫁的好。她打定了這個主意,百折不回,憑著她母舅再三相勸,只是咬著牙齒,不肯應承。 這位喬二小姐,就是這樣的混了幾年,又想出一個欺人的方法來。對著別人,拼命的胡說,說什麼自己是西方大雷音寺釋迦如來的徒孫,因為不守清規,所以墮落塵寰,要叫她受一番世界上的磨折。將來孽障滿了,仍舊還要回到西方的。又說自己已經大澈大悟,能知過去未來,一切事情。那一班愚夫愚婦,聽了她的說話,信以為真,一個個都要拜她作師父,差不多的竟是舉國若狂起來。不上一年,就收了無數的徒弟。那班徒弟裡頭,很有些兒名門巨室的嬌娃,繡閣香閨的命婦,有的要探問終身,有的要勤修來世,一個個雙手捧著大把的銀錢,情情願願的送她使用。這位喬二小姐,到了這個時候,總算念佛念出了頭。也不住在母舅家了,一班徒弟,替她買了一所房子,請她住在蘇州。也有送銀錢的,也有送食物的,連連絡絡的來往不絕。但是問起什麼禍福,或者什麼未來的事情來,她便總是一派可東可西,半開半合的活動說話。後來問得急了,她就說:「天機不可洩漏,我只好略略的說些影子,只好你們自己去細細猜詳。若要我一一的細說出來,不但我擔當不起,就連你們自己,也沒有什麼好處的。」眾人聽了,甚是信她,不敢再去追問。她那一班徒弟,又商議著上她一個尊號,都叫她「喬太小姐」,她自己也儼然以喬太小姐自居。慢慢的到了後來,連她自己也有些不相信自己起來,好像真個是如來的徒孫,能知未來過去的事情一般。久而久之,習慣自然,自己把自己的假話竟當作是真的了。 這一天,正在聚著一班徒弟,在那裡想法兒敲她的竹杠。 忽見龔家的用人,走了進來,說大老爺忽然起子瘋病,要請太小姐快些前去。喬太小姐聽了,便立刻坐著轎子,趕到龔家。 見了龔維藩那種樣子,半癡不乖的,嘴裡頭只說譫語,也束著兩手,無計可施。後來幸虧請著了一個名醫,問了他的病原,曉得是病由鬱悶而起,但是向來身體淘碌空了,精神不足,心絡空虛,又遇了不遂意的事情,痰氣上沖,迷住心絡,自然就胡裡胡塗,連人也不認得起來。一班以前的醫生,不明白這個道理,都用的消痰解鬱的藥方,卻不曉得他痰氣已入心絡,元氣本來不是,那消痰解鬱的藥品,用得雖是不差,但是純用發表之劑,一味解散,心經愈弱,正氣愈傷,邪痰又乘之而入,所以吃了藥下去,不見輕鬆,反見沉重,自然的越吃越壞起來。 如今請到的醫生,摸著了他的門路,不多幾帖藥,慢慢的就好起來。直養了一月有餘,龔維藩方才漸漸的好起來。這位喬太小姐,也在龔家整整的住了一月。直到龔維藩的病好了九分,方才出來。卻又對著她一班徒弟,亂吹大話說:「龔維藩的發癡,是在城隍廟前,撞著了一個癡鬼,附在他的身上,所以癡得十分利害。幸虧我去了,看見那個癡鬼,蹲在他的牀上,把他舞弄得時刻不安,我叫他們多化些紙錠金銀,想要買他遠去,哪知這個癡鬼,就如世上的癡子一般,不曉得那些銀錠作何用處,憑你給他什麼,他也不要,只守著那個病人,一步也不肯離開。又虧我結了一個楞嚴訣,打退了他,替他念了幾卷金剛經,超度他往生別處去了。這個癡鬼走了之後,病人方才漸漸的好起來。你想可怕不可怕?」這些說話,裝點得甚是相像,那班迷信佛教的愚夫愚婦,聽了都哄然一聲,大家信以為真。 竟把個凡軀肉骨的一個喬二小姐,說得好像個天女中間的摩登伽,色界天中的阿修羅一般。從此,喬太小姐的名氣,又尊貴了幾倍。漸漸的傳揚開去,就有些外路的人,仰慕她的大名,趕到蘇州來,歸在她的教下。這呂仰正的老太太,本來是個迷信神權達於極點的人,聽得人說喬太小姐怎樣的道德高超,佛法廣大,她就羡慕得了不得,幾次要自己到蘇州去請她,都為著自己家裡的事,耽擱下來。這一回,呂仰正出去了,家中沒有什麼事情,這位呂太太便糾合了幾個婦女中間的同志,雇下一隻大船,卑禮厚幣的到蘇州去請了這位喬太小姐來。喬太小姐見她們幾個都是富家內眷,料想此行一定有些油水,那有什麼不肯?便高高興興的同了來。這一天,呂太太正結了一個經壇,請了許多親戚聚在一起,要請喬太小姐登壇說法。這幾句口頭禪的言語,是喬太小姐平日練慣了的,便不慌不忙的一口應允,迳自登壇高坐,揮著塵尾,握著念珠,閉著眼睛,盤著雙膝,裝模做樣的做作一番。呂太太同著兩個女兒媳婦,志志誠誠的跪在壇下,叩頭禮拜。喬太小姐坐在上面,任她行禮,頭都不點一點。也是她合該倒運,奇巧不巧的,這一刻兒的工夫,呂仰正撞了回來。一見了喬太小姐這般模樣,心中大怒,不由分說,跳上法壇,舉起洋傘柄,把喬太小姐打了幾下,把她直打得跌下臺來。呂太太新近拜了這個師父,正是愛如父母,奉若神明的時候,突然見自家兒子跳上臺去,把一個好好的坐在臺上講經說法的師父,登時打了一個元寶翻身,你叫她如何不怒?當下呂太太一把扭住了呂仰正的衣襟,要和他拼命。卻被呂仰正說出一番驚心動魄、轟雷掣電的話來,看他那個樣子,竟是和喬太小姐有不共戴天之勢,倒把呂太太的一團烈火嚇住了。恐怕他說得出來,做得出來,真個要和喬太小姐拼命,嚇得她不敢和他說話。又被喬太小姐上來勸了一回,趁勢放了手,作個收常攬著喬太小姐的手,竟到內房去了。隔了一天,呂太太把兒子叫了進來,苦苦的勸他皈依佛教,又說佛教如何的神通廣大,法力無邊,更兼那喬太小姐,是個活佛轉世,你卻去得罪了她。雖然佛門中人,不與眾生計較,但是你這般的頑鈍無靈,將來一定沒有什麼好處。若是不幹我事的別人,也還罷了,你卻是我的親生兒子,我哪裡能眼看著你,做這樣墮落泥犁的勾當。勸來勸去,勸了半天,呂仰正哪裡肯信?勸得急了,他便說道:「既是他們說那喬太小姐,是個活佛轉世,我卻從來不曉得如今世上,還有什麼活佛。她既然是個有些來歷的人,自然總有些格外的靈異。只要叫她顯些靈跡,給我看看,我自然的稽首皈依,不用別人相勸。若是她顯不出什麼靈異,只會信口開河,說些無影無蹤,沒憑沒據的大話,哪裡就好算她是什麼活佛?要就是這樣的說些大話,我也會說自己是什麼活佛降生,天星下界,包管還要說得比她像些。」呂仰正咬釘嚼鐵的說了這番說話,呂太太曉得他百折不回,無可如何,只得罷了。 如今且把呂仰正一邊按下,再提起江念祖的醜事來。只說江念祖在京城裡頭,被呂仰正這般的一鬧,鬧得他在京城裡頭存身不得,只得帶了宣欽差的一封薦信,連夜趕出京城,在天津也不耽擱,一直的趁輪南下,到了上海又上了江輪船,不上兩天,便到了南京。因為要去稟見制台,就在制台衙門旁邊,延賓館住下。忽想起有一個同窗兄弟邵竹卿,現在莊制軍那裡,管理奏牘,莊制軍甚是信任著他,便想先去拜他一拜,好托他在制檯面前吹噓兩句,希冀想得一個優差。想定了主意,便先叫一個家人,去到制台號房那邊,打聽邵竹卿的住處。去了不多一會,打聽著了回來,邵竹卿因不帶家眷,就住在制台衙門裡邊。江念祖見打聽著了,心中大喜,便先去拜邵竹卿。轎子不能進去,就停在二門外邊。帖子傳了進去,好一會,方見一個家人,走出來叫請。江念祖跟著那個差人,彎彎曲曲的,走了多時,方走到一個小小的書院。天井內搭著幾堆山石,種著幾顆芭蕉。魚池藤架,花竹蕭疏。朝南三間楠木廳,甚是精緻。 江念祖隨了那家人進去,早見邵竹卿穿著一身便服,滿面笑容的立在中間。見了江念祖進來,連忙搶前幾步,握了江念祖的手,笑道:「老弟多時不見,今天什麼好風,把你吹到這裡來?」 江念祖見邵竹卿這樣殷懃,自然歡喜,敘了兩句寒暄,彼此坐下。邵竹卿問他來此,可有什麼事情?江念祖便把來意告訴了他一遍,又說自己沒有見過莊制軍,要托他在制軍面前,幫襯兩句。邵竹卿聽了,一口答應,並不作難。江念祖感謝不荊到了明日,江念祖便帶了宣蘭生的信,腳靴手版,依帽整齊的迳到督轅求見。把手本遞了上去,又和巡捕說明,有鐵路督辦宣大臣的信,要當面呈遞。巡捕聽了,知道這位宣大人,和莊制軍向來要好,不敢怠慢,給他傳了進去。江念祖坐在官廳上,直等得一個不耐煩,方才把他傳了進去。又在花廳上坐了一會,見幾個戈什哈進來,把廳簾高高打起。江念祖知道莊制軍就要出來,連忙起身鵠立,屏息伺候。一會兒見莊制軍慢慢的踱了進來,身材短小,瘦臉長須,那神氣甚是端重。江念祖一見,便恭恭敬敬地叩頭請安,側身侍坐。莊制軍也不問他什麼,只問他要宣蘭生的信。江念祖從靴統裡頭,拔出宣蘭生的信來,鞠躬送上。莊制軍拆開看了一遍,把眉頭皺了一皺,問江念祖道:「你的意思,想在我這裡尋個差使。無奈現在江南的候補人員,實在無從位置,連一班候補道,都沒有可派的差使。況且你是又是江蘇人,不便竟當本省的差,這便怎麼好喲?」江念祖聽了莊制軍的說話,是不答應的意思,便立起來請了一個安道:「只求大帥格外的栽培。」正是:衣冠優孟,果然世界胡塗;傀儡登堂,真個官場如戲。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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