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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江總巡狂敲竹槓 寶太守巧運奇謀

  且說江念祖見莊制軍不肯答應,便朝他請了一個安,說要求大帥的栽培。莊制軍躊躇了一回道:「爭論起理來,我和蘭生的交情很深,他薦來的人,我不該推託才是。怎奈我這邊的情形,人浮於事,實在也為難得很。也罷,我和你慢慢的想個法兒安置,但是你卻不能性急,只好耐心坐等。我只要遇有機會,和你留意就是了。」江念祖謝了出來,仍在延賓館住著聽傳。
  只說起這位莊制軍的出身來。這位制軍名叫莊有山,號叫華甫,少年館選,放過于幾任試差,開坊之後,從內閣學士,推升了兵部左侍郎,放了個湖北巡撫,升受了湖廣總督。這位莊制軍,雖然一樣是個翰林出身,卻比那些寫白摺子、抄事類賦的太史公不同。從小兒才氣縱橫,無書不讀。到得入了仕途,益肆力於時務書籍,真是個湛通經史,淹貫中西。說出來的議論,做出來的文章,也都是些變法自強的新論。中國大員裡頭,講究新法而真有學問的,就是莊制軍一人。其餘的一班封疆督撫,不是素餐屍位,就是專務虛文。要像莊制軍一般的學問,卻是少少兒的。看官且住,這位莊制軍,雖然也會談新學,卻還有那一班革命黨裡頭的人,罵他是個守舊党的奴隸。為什麼在下倒說他是中國大員裡頭,新學的領袖呢?看們有所不知,這莊制軍雖是愛談新學,卻無論如何總是個官場人物,有些地方持論不能過激,立議不便太高,只好差不多說到這個樣兒,已經是中國督撫裡頭,新到極處的了。若再要深進一層,就要講到自由獨立,便是悖逆之論,他們做官的,哪裡敢把這樣排滿革命的話頭,放在口中亂說,難道他們不要保守身家性命的麼?
  閒話休提,只說莊制軍在湖廣做了兩年,各處的交涉案件,辦得甚是妥當。上頭因為他通曉洋務,特特為為的把他從湖廣調署兩江。莊制軍到了兩江之後,竭力的招攬人才,留意政治。
  他在湖北的時候,就曉得邵竹卿是個有名人物,此番一到江南,就把他聘到幕中,待他甚是敬重。不時和他談談時務,說說經史,十分投契。這邵竹卿的才調,本來不差,為人又甚是狡猾,不論見了什麼人,都是笑容滿面,和氣迎人。制台衙門,上上下下的人,沒有同他不對的。他又串通了莊制軍的幾個貼身家人,莊制軍每看一部新出的什麼書,家人必定預先通信給他,他就連夜把那部書,用心研究,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有幾處要緊些的地方,他都牢牢的記在心上。有時莊制軍和他談著這部書上的事情,他就傾筐倒篋的,一齊說了出來,差不多就是倒流三峽,翻轉黃河,也沒有他這般熟悉。倒把個莊制軍吃了一驚,口內不言,心上卻十分佩服。暗想:這個人真是淵博,怎麼我才看的書,他都這樣的熟悉?心上還有些不信,以為這不過是偶然撞著的罷了,隨後又把別樣看過的書,來試探他。
  誰知無論什麼新舊中外的書,但是問到他的,都是這般熟溜。
  莊制軍原是愛才如命的人,見邵竹卿這般的博古通今,熔經鑄史,不覺十分心折,佩服得五體投地,就二十四分的信任他起來。無論什麼大小事情,只要邵竹卿開句口兒,莊制軍沒有一句不答應的。邵竹卿也就趁著這個機會,招權攬賄起來。有班求差謀缺的候補人員,只要走了邵竹卿的門路,從來沒有不靈的。就是藩台,也要讓他三分。其餘的更不必說了。官場中人,大家傳說,沒有一個人不曉得邵竹卿是兩江制台幕府裡頭的第一個紅人兒。因為他在制檯面前,說一聽一,沒有駁回的事兒,大家多說著笑話,把他比做莊制軍的夫人,有兩句口號,道是:「兩江總督莊華甫,一品夫人邵竹卿。」這且不在話下。只說莊制台送客進來,想著現在的局面,實在人浮於事,一班候補人員,閑著沒有差使的甚多,這江念祖又是個江蘇人,這幾個看得見的差使,調劑本省人員還來不及,哪裡輪得著他?但是宣蘭生的面子薦來,又不好意思回報,只得叫了邵竹卿進去商議,怎樣的安置他。邵竹卿是預先受過了江念祖的囑託,便在莊制軍面前,竭力的揄揚他,又說本省的差使,雖是輪他不著,只消大帥交個條子下去,給隨便什麼局所的道員,叫他妥為安置,難道他敢不答應麼?莊制軍聽了,想想倒也不差。便依了他的話,交了一個條子,給厘捐局督辦郭大昌,叫他給江念祖想個法子。郭道台接了這個條子,見是上司交下來的人,那敢怠慢?又有邵竹卿再三囑託,自然格外的留心,不多幾天,就把江念祖派了一個總巡。江念祖見委了這個優差,心中大喜,正好借著出去巡查的名目,去敲那些委員竹杠。當下謝委到差,又去制台那裡稟知,卻大大的送了一份禮物給邵竹卿。
  江念祖到差後,公事倒甚是認真,自己坐著巡船,各處查察,又到各處卡子上去,查看他的歷年帳目,吹毛求疵、無風生浪的把一班委員收拾得頭痛耳鳴,一個個暗中咒駡。大抵官場裡頭的差使,以厘卡為最好,局所裡頭的弊病,亦以厘卡為最多。歷年傳下來的積弊,那裡能夠弊肅風清?江念祖又是個鉤深索隱、務求精刻的人,只要查著了一些兒可疑之處,便把這件事兒當作把柄,要挾那班委員。這些局員,一則被他拿住了把柄,無可如何。二則明曉得公事公辦起來,運氣好些,不過是鬧一個兩敗俱傷,於自己也沒有什麼好處;運氣不好些兒,說不定還要撤差記過,甚至奏參革職,都是意中的事情。誰肯把自己的前程,拼著和他硬挺?所以一班委員,一個個的都走了他的關節,方才免子聲揚。事情大些的,三千二千,也不嫌多;事情不甚緊要的,一千八百,也不嫌少。就是真辦清公事的局員,也免不得要送他一百二百銀子的別敬,不然他就無事生非,和你纏擾一個不了。不到三個月,居然被他弄到兩萬多銀子,心上十分得意。
  隔了半年,有幾個委員,期滿撤回,另派了幾個候補人員,前往交代。就中單表一個下關厘局委員,是個候補知府,滿州人氏,名叫寶椿,卻是個進士出身,性情風厲,鯁峭非常。他候補的時候,早已曉得江念祖的行為,這一回接了差使,曉得江念祖一定不肯放過他的,就暗暗的打了一個主意,要想收拾他。果然不多兩天,江念祖已經來了。坐在總局裡頭,要查這樣,要看那樣的,鬧得一塌糊塗。這位寶太守聲色不動的隨他亂了一回,便向他使了一個眼色,回頭向家人道:「請江大老爺簽押房坐。」說著,向江念祖打了一個招呼,便進去了。江念祖見了這個樣兒,心上自然明白,略略的把那些帳目票根,看了一會,立起身來,跟著寶太守的家人,走進簽押房坐下。
  不一會,寶太守走了出來敘了幾句寒溫,便把家人們都打發出去。房裡頭就剩了寶椿和江念祖二人,密密切切的,談了多時。也不知他們說些什麼,足有一點鐘的時候,方聽得寶太守在裡頭,叫一聲宋。家人們聽了,連忙進去伺候。只見江念祖已立了起來,有個要走的意思,寶太守隨後送出只說了一句:「明天一定叫賬房送過來。」江念祖有意無意的答應了一聲,便走了出去。寶太守一直送到門口,江念祖再三攔阻,方才進去。江念祖坐了一隻巡船,就停在厘局碼頭上。過了一夜,明天一早,果然一個管帳的司事,走上船來,要見江念祖。家人們傳了進去,江念祖知道是那個話兒來了,急忙請他進來。那司事見了江念祖,端端正正的,請了一個安,垂手侍立,連坐都不敢。江念祖再三的請他坐下,又問他尊姓,那司事說是姓劉,卻始終不肯就坐,只直挺挺的立著。江念祖沒法兒,只得自己也陪他站著。那司事從袖中取出一個紅紙封套,雙手高高的捧著,遞了過去。江念祖一眼看去,見紅紙簽條上,寫著「菲敬五千兩」幾個小字,心上就撲撲的跳了幾跳。便接了過來,藏入衣袋。那司事走上一步,低低地說道:「敝東寶太尊,叫司事送過來。說是昨天已經說明白了,也沒有吩咐什麼別的話兒。」江念祖聽了,只點了一點頭。那司事停了一刻,又半吞不吐的說道:「不知可好求大老爺寫個收條,好待司事回去銷差。敝東見了,也放心得下。」江念祖聽了,也不作難,便立刻取出一張信紙,寫了一個收條,下面還打了一顆圖書。那司事接了收條,謹謹慎慎的揣在懷裡,辭了江念祖,自上岸去不提。只說江念祖尋了幾處卡子,回到南京。隔了兩日,忽見家人引著邵竹卿,踉踉蹌蹌的走了進來。那面上的神色,大是難看,不知為了什麼事兒。江念祖見了,心上便有些疑惑,連忙讓他坐下,不及寒暄,邵竹卿突然問道:「你可曉得鬧了亂子麼?」江念祖聽了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說話,一時胡塗住了,呆子一呆,方才說道:「你說的是什麼人鬧了亂子?我卻一些兒也不曉得。」邵竹卿又道:「你幹得好事,難道自己還沒有明白麼?」
  江念祖聽了,兜心就是一拳,頓了一頓道:「我幹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我自己實在沒有明白。」邵竹卿冷笑一聲道;「你自己幹的事情,那裡有不明白的道理?說出來大家想個法兒,從長計較,何必還要在我面前裝著胡塗。況且這件事兒,也不是好胡塗得過去的事情。」江念祖聽了,曉得自己的事情,已經被他識破,正還想要和他抵賴,早見邵竹卿袖子裡頭,取出一件東西,往桌上一摜道:「你看這個是什麼東西?難道我沒有憑據,好平空說你不成?」江念祖連忙用手取了過來看時,原來是下關厘局寶太守的稟帖,就吃了一驚。再仔細看下去時,還列著許多條款,都是說他的劣跡,說得明明白白的,事事皆真,一絲不漏。又把他在各處厘局婪索的銀錢,開了一張清單出來。
  某處多少,某處若干,後面還黏著一張他自己寫的親筆收條,作個憑據。江念祖不看猶可,看了這個稟帖,早把他嚇出一身冷汗來,目定神呆,一句話也說不出。看官,原來寶太守聞得江念祖許多的劣跡,久已想收拾他,所以想了一個主意出來,拼著五千銀子,買他一張收條。卻把這一張收條,做個稟揭他的證據,出了一套通稟文書,非但莊制軍那邊,有個揭他的稟帖,就是藩台首道那邊,都有通稟。幸而邵竹卿在督署裡頭,極有權力,差不多不甚緊要的來往文件,都是邵竹卿代拆代行,莊制軍只不過畫個行字,就算了。這一天邵竹卿接到了寶椿的通稟,見是下關厘局的稟帖,只把他當作個尋常通行的照例文書。拆開來一看,不覺大大的吃了一驚。暗想:這件事兒鬧了出來,自己也在制檯面前竭力保舉過他,未免也有些兒處分。
  想來想去,便大著膽子,把稟帖捺了下來,急急的趕到江念祖那邊,要問他一個明白。當下邵竹卿著實把江念祖埋怨了一頓。
  江念祖閉口無言,邵竹卿又道:「現在這件事情,既然鬧了出來,總要想個法兒,彌補彌補才好。幸虧我擔著一身的干係,把這件公事捺了下來。要是給制台看見於,還了得麼?」江念祖聽了,也覺得有些害怕,只得苦苦的求著邵竹卿,要他想個法兒,解散這場風浪。這一來,有分教:侍摩登之瑤席,丈室留春;觀天女之散花,維摩敷座。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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