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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蠢秀才浴所論文章 呆知縣屍場看性理

  卻說唐金鑒談魏書箱那樣的好處,冷鏡微在屏風後面聽見了,一心想跟魏書箱上學,急忙走了出來。為什麼唐金鑒一見了冷鏡微,就這般的鞠躬致敬,當下冷竹江連聲止住,說世伯不必這樣的客氣,唐金鑒道:「老夫並不是敬重令郎,因為令郎立志不凡,一定要做《理學宗傳》上的人物,老夫怎敢怠慢!」
  拉著冷鏡微的手,叫他坐下道:「賢世侄,你曉得興化有個魏伯尼先生麼?」冷鏡微道:「正是聽見太世伯講起,那魏先生現在哪裡設帳?」唐金鑒道:「那個自然在興化本籍。賢世侄你果然有心上進,除是拜了這人為師才好。」冷鏡微點頭稱是,等到唐金鑒出了門,便和他父親商議。他父親因為所生一子,不願放他遠出,又怕拗了他的性子,那心病又要發作起來。再四躊躇,只得備了千把兩的匯票,打發一個家丁名叫阿三的陪伴出門。搭上航船,一路上湖光山色,好生快樂。
  到了蘇州,因為蘇州有幾處名勝,便想趁此一遊。那日遊玩了虎丘回來,覺得身子有些不爽,便到青陽地,找到一個洗浴的地方,名叫雪園。進了雪園的門,聽得裡面有些讀文章的聲音,暗暗奇怪。到了炕上,泡了一碗雨前茶,吃了兩口,瞧見斜面的炕上,兩個人在那邊發議論。一個年紀輕的,約莫二三十歲左有,赤著一雙腳,一面擦著腳汙,向鼻子上聞著,一面端著茶碗喝茶,嘴裡不住的說伍子骨的好、楚平王怎樣的該死。一個年紀大的約莫五十多歲的光景,撐著初花眼鏡,脫下褲子在那裡捉虱,捉了許多投在嘴裡亂嚼,一面嚼,一面不住的說那伍子脊的不好,楚平王究竟是他的主子,他不該鞭他的屍。兩下越辯越緊,忽聽嘩喇的一片聲響,一隻茶碗從窗洞裡飛了出來,湊巧飛在冷鏡微的頭上,把額角上的皮打去了洋錢大的一塊,鮮血淋漓的滴了滿炕。冷鏡微忍痛不住,登時暈倒。
  阿三見得勢頭不好,放聲大哭。這裡堂催早喊了兩個印度巡捕,大踏步走了進來,把兩個議論伍子骨的捉祝臨捉的時候,一個嘴裡還說像你這般頑固黨,恨不把你來革命流血,一個嘴裡說的是像你這般亂臣賊子,恨不把你拖到明倫堂上,一刀兩段。
  滿堂的人,見他兩個刺刺不休的,為著古人的閒事,鬧到自己一身的晦氣,真正是書呆子,祖代流傳的一種性質,忍不住的哄堂大笑。只有店裡的同事,見得冷鏡微受了重傷,嚇得手忙腳亂,從藥鋪裡買了些刀瘡藥,替冷鏡微用布紮好。雇了一輛馬車,送到船上。漸漸的蘇醒過來,渾身發熱,喊起阿三,倒了一杯溫水,吃了些金雞納。接連睡了六七日,身子漸漸的復原。走到玄妙觀裡,遇見一個測字的先生,定睛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杭州城裡的一位大名士,姓王名柳號伯通。這王伯通的狀貌魁梧,足有六尺高的軀幹。自幼讀書,便十行俱下。臂力過人,常常的對鏡歎息,想起自己要算王陽明以後第一個人材,可惜國家不曉得用他,抱著一肚皮的經濟,沒處發洩。後來有個朋友,薦到溫州的鳳池書院做山長,倒也很有些名望,轟動了幾百里內的秀才們,負發相從。湊巧浙江撫台嚴大中丞,憐才愛土,開了一個保舉單子,保他一個候選知縣,他卻竭力的辭去。人家都說他清高拔俗,喊他王處士。不料靠著書院的東首,有個半開門的窯子,裡面有個咸水妹,生得異常妖豔,和溫州的一位孝廉相識。那孝廉原是詩賦名家,王處士未到溫州以前,處的館地極好,每年館縠,不下兩三千金的光景,都交給在咸水妹的身上。自從王處士做了鳳池的主講,那些少年們被一派的講道之言,說得天花亂墜,一個個都辭了那孝廉,投到這王處士的門下。那孝廉弄得兩袖清風,專靠科場裡做個搶手,賺些銀錢度日,又被王處士寫了一封密信,嚴中丞把他功名革了。這已革的孝廉弄得無計可施,便和那咸水妹設成圈套,濃汝豔服,乘黑夜裡帶著迷藥,偷進了王處士的臥室。王處士動彈不得,直到天色黎明,眾學生齊到處土的牀前請安,但見牀前放著一雙花鞋,甚為驚訝,一陣脂粉香的氣味,直從帳子裡透了出來。這裡咸水妹才緩緩起身,對著眾人說老師疲倦,明日再行開講罷,眾學生一鬧而散。咸水妹掠齊了鬢髮,用解藥向王處士的鼻管上一撲,說一聲告辭。王處士緩緩醒來,已是夕陽西下。到次日,在講堂傳鼓,哪知人影全無。仔細打探,才知道被人陷害,有口難分,只得佯狂避去,做這江湖上的勾當。這番見了冷鏡微,不免問起家鄉的情景,自然添了一番傷感。冷鏡微不知就裡,當他是個有名無實的假道學,說話中間,又不免露出一種冷落的氣象來。王處士也微微的看出,付之一歎。冷鏡微正要舉步它走,被王處士一把拉住,說俺王伯通孤負了一世的盛名,沒頭沒腦的被人家陷害,走遍天涯,竟沒一個知道俺心事的豪傑,替俺昭雪一番,連家鄉里的三尺童子,都輕我賤我,拿俺王伯通當做天下第一下流的種子。俺想這胡胡塗塗的世界,哪一處還有甚青天白日,便活在世上,也沒有什麼趣味。只是生平有一件未了的心事,著著一部《性理真詮》,沒有得人傳授,但求鏡兄帶還家鄉,掛在湧金門的城樓上面,等那往往來來的無名豪傑,替俺同聲一哭,俺便死在九泉之下,也算是吐得一口憤氣了。說著從一隻破箱裡,拿了出來,揣在冷鏡微手裡。冷鏡微聽他出言慷慨,也只得受了。
  走開數十步,只聽後面大聲叫道:「蒼天啊蒼天,你既然做了造物之主,我和你在九天之上,定要辯個明白呢。」說著攔胸一劍,把自己的心肝,捧在手裡,兩眼睜得火球一般,向天直指,身子便倚在那大柱之上,絕不傾倒。嚇得滿觀裡的上下人等,像那潮水的洶湧,向外逃走。冷鏡微主僕兩人,也被大隊裡擠了出去。剛要上船,被玄妙觀的道士,迎面撲住,大聲喊著捉賊。冷鏡微正待申辯,早被幾名捕快簇擁前去。不上一刻,元和縣知縣的轎子已到,設著公案,查點屍身,仍是直昂昂的站著。除卻胸口的鮮血和他手裡的心肝,看不出已經戮死的樣子。冷鏡微一見是王處士死了,不由得淚如雨注,跪了下去,把手裡捧的《性理真詮》,放在地上,硬著頭顱,向那《性理真詮》上面丁丁東東碰了幾十個頭。那知縣坐在公案,眼睛努著屍身直望,快頭上去打了一個千,稟明兇犯已經拿獲。那知縣才低頭一看,問冷鏡微道:「你姓甚名誰,是哪處的人氏?」
  冷鏡微道:「學生姓冷名鏡微,浙江杭州府仁和縣人氏。」那知縣聽他是個學生,沉吟了片刻,眼睛又朝那屍身望了去。望了半點鐘,忽然把手向公案一拍,大笑道:「好了好了,我的文章成功了。」說著便吩咐打轎,一徑抬到衙門。進了上房,指手畫腳的向他太太講道:「今天做得兩股得意的文章,可惜不在鄉會試場裡。倘然遇著鄉會試,有這兩股驚心動魄的語句,還怕不飛騰而去麼?」太太道:「看你這個模樣,分明還是個酸秀才,哪裡像個地方官。你今天又中著哪樣風魔了?」那知縣哪管太太的嚕澇,早已磨起一盤好墨,滿嘴裡不住的吟哦,提起筆來,先寫了題目,是十四個大字。太太向前一瞧,卻是「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兩句極晦氣的《孟子》。
  心上已有些不自在,等到兩股文章寫完,接過來細細的一讀,說你真正是胡鬧,鄉會試場裡的題目,都是富麗堂皇的,不管文章的好歹,就瞧這種題目,便要記大過一次,降三級調用呢。
  那知縣笑嘻嘻的說道:「這個何妨,我不過借題發揮罷了。」太太聽得這話希奇,問起根由,才曉得是人命重案,連忙逼著出去。看看天色向晚,又在轎裡擬著一首試帖詩,題目是一舞劍器動四方。走到半路,吩咐踅回了衙門,瞞著太太,進了簽押房,提起殊筆,隨手拿著一本案卷,端端正正的把一首五言八韻,謄寫完了,依舊上轎,進了玄妙觀。只見冷鏡微正那粉牆上用指頭染著地下的鮮血,寫了三四十行的大字。快班見知縣來了,忙喝冷鏡微跪下。知縣搖著手,喝住快班道:「你們這些粗人,知道什麼天東地西,平白地擾亂人的文思做甚的?」
  斜眼望去,卻是一篇詠王處士的四言韻文。觸動了知縣的嗜好,低吟緩誦,果然是聲聲哀感,字字悽愴。那時天已黑了,公案上雖然有幾盞琉璃燈,究竟光頭不足,吩咐道士備出一隻保險燈來,親自端在手裡,照著冷鏡微寫去。寫完了,便拉冷鏡微在自己席上,吃了幾杯遠年花雕,用了晚飯,淨了臉,談了一好回的文派。虧著快頭來稟,重坐公案,問冷鏡微道:「你這學生姓甚名誰,是哪裡的人氏?」冷鏡微聽得間得詫異,便照前的稟覆。那知縣指著地上的書問道:「這是哪個的文籍?」
  冷鏡微好好的呈上,說是同鄉王處士的著作。那知縣打開看時,眉頭便是一皺,對著燈光細細的閱去,覺得有些議論,很好彩入文章。記得某科某省的解元,他的文章就是這個意境,某科某人的會元,他的後兩股也抄這上面的大半,不覺肅然起敬。
  卷起馬蹄袖,吩咐當差的準備著一席祭菜,供在這屍身面前,自己便趁一夜的工夫,把二十多卷的一部《性理真詮》,從頭至尾領教了一遍。再看那左右時,一切伺候的差役,都倚著牆壁,昏沉睡去。地下跪的冷鏡微主僕兩個,也倒在公案前睡了。
  那知縣伯冷鏡微著了涼,把自己身上著的公服,脫將下來,輕輕的替他蓋好。再到公案,覺得精神疲倦,打了三四個呵欠,便伏在公案,膝膝睡著。不上一點多鐘,本觀的道士,起來拈香。聞得一陣火腥氣味,趕忙四處查看。查到公案這邊,只見公案已經燒去大半,滿屋裡煙霧騰騰,一片一片的紙灰,隨風飛舞,像黑蝴蝶一般。不禁失聲一叫,才把眾人驚醒。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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