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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講陰陽怕逢彭抹布 談理學轉薦魏書箱

  卻說冷竹江瞧見的名片,你道是哪裡送來的?當下家丁遞過的名片之後,站在一邊稟道:「彭道三老爺,請俺家少爺吃午飯,只是送名片來的僕人,卻是唐先生的孫少爺充當的,這事倒有點蹊蹺。」冷竹江聽到這個情節,知道是唐金鑒討謝儀的圈套,吩咐家丁拿自己的名片,說俺家少爺身體還沒結實,不能奉陪,彭老爺有甚要事,便請枉駕一談。那唐金鑒的孫少爺,接著名片在手,臉上漲得飛紅。被這家丁神頭鬼腦的盯了好幾眼,盯得那個孫少爺,抱頭鼠竄的去了。不到半點鐘,彭道三撐著一枝毛竹煙管,慢慢走來。剛到門首,便停住了腳步,向門上望了好一回,通了名片,由冷竹江迎了進去。原來這彭道三的生平,極講求理學,只是一件,看銅錢是非常的鄭重。
  所以他的技藝也極多,太乙、奇門、六壬、文王課,件件都有些門徑。遇著人家造起陰陽宅來,不管人家請不請,他都好好的開一個課單來,至少也要十幹左右的謝儀,才肯罷休。人家因他是著名的紳棍,各事總不敢礙他,替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做彭三抹布。無論什麼事情,經他過一過手,都要抹去幾文的。
  這番唐金鑒托他來討謝儀,准他一個二八提籃,自然是上好的差使。他卻故意的談些閑文,向冷竹江道:「竹翁你的尊宅,是哪一位看的門相呢?今年這個門相,倒有些尷尬。」說著便用指甲細細的一抓,嘴裡嘰嘰咕咕的念些什麼歌訣,無非是青龍白虎,螣蛇玄武,以及青黃白黑等類的話頭。念了好一陣,起身賀道:「照著這個門相,今年卻是黑煞當頭,虧的有幾重文昌,在裡面解救,這都是尊家世代書香,積下來的功德呀。
  聽說令世兄有些貴恙,是哪位先生看好的?」冷竹江道:「是唐世伯金鑒先生看好的。」彭道三道:「唐老金也有這般的造化麼?真正是萬把銘搭,搭住個五路財神了。本來今年正月十五的那天,書院裡甄別的時候,我瞧見他提著筆硯,在大門口點名,覺得他的氣色,就十分漂亮,臉上的壽斑,一塊塊的都是發的銀灰色,陰隙紋的上面,新添出一粒芝麻大的紅病來。我便在袖子裡掐了一個梅花神數,斷定他今年總有幹金的進項。
  但是他的局境,是瞞不住我們的。他前年進了學,還是我的小兒,替他做的派保,照著他們家裡的老規矩,至少總要三塊錢的贄敬。哪知道贄敬並沒領到,倒貼去三百銅錢的麵票。本來指望他不收,不料他竟老實的收了去,連一杯水酒都沒有請過人呢!竹翁你替我想一想,照這樣的做廩保,除是吃的西北風長大的才好。人家還補甚麼廩,讀什麼書,到得沒有人補廩,沒有人讀書的地步,這斯文一脈,不是平白被他斬斷了麼?所以有幾個老朋友談起,都是怒氣衝天的,叫我們小兒尋他一個破綻,送他押學。竹翁不是我誇口,這些地方,我的見識卻就老當了。我說送他押學,除是那學裡老師,膽有鬥樣大,嘴有海樣寬,一口吞他肚裡才妥當。若是吞不下他,只怕那老師的鍋底,給他吃穿還不算,連孔子大成殿上石頭縫裡的青草,也要啖個精光呢。看來這筆債,那唐老金是要帶到來生的了。小兒無可奈何,忍氣吞聲的兩年。偏偏絕處逢生,那唐老金三世儒醫的牌子,冷灰窩裡,也放了一道鬼火來了。竹翁,你老實對我講,你送過他的錢沒有?」冷竹江便把兩次送的席敬,連那買藥的藥價和盤托出,都告訴了彭道三。彭道三把舌頭一伸,心下暗想,這唐老金真是老狐狸,倒這樣的會騙錢,騙了錢,在朋友面前,還隻字不提。這叫做生薑還是越老越辣了。
  當下冷竹江走到內室,吩咐兒子鏡微,出來拜客。剛到廳前,只見那彭道三嘴裡銜著旱煙管,側著頸脖,豎著一雙三角式的眼睛,臉上是三刀斲不出血來似的,顫著膝頭盤在那裡想什麼事情,連竹江父子進了門坎,都沒有瞧見。竹江也故意的不睬他,縮回兩步,閃在一旁,看他有什麼舉動。但見他努著嘴,噴了一口的濃煙,眉頭兩皺,伸起左手在桌子上面,攀著指頂,左數右數的算個不了。忽然竹江的一個內侄,打後面出來,頭上戴著一頂道士帽,手裡拿著一個大爆竹,點著了火,像霹靂一般的放了一聲,彈著手掌,跌在一邊,哇哇的大哭。
  彭道三忽然耳朵一震,心上撲通的一跳,手勢一松,把一枝煙管落在板磚上面,嚇得彭三道魂不附體。低頭一看,跺著兩腳罵道:「晦氣晦氣,這老不死的唐老金。」竹江父子聽得小孩哭聲,趕忙抱起,扶到內室,交給了老媽。重行到了中廳,見那彭道三,正在地上拾那零星碎角的細磁料。竹江向前道:「三先生,你拾這個幹什麼?你的世侄來拜你了。」彭道三伸直了腰,瞧見冷鏡微已磕下頭去,趕忙扶起,依舊折下了腰,把些零碎拾清楚了,安放桌上,從袖籠裡掏出一個手巾來。那手巾好像是酒店裡用了十多年的榨酒袋,顏色已經是油光光的,攤在桌上,足足有七八十個大窟窿。嘴裡說道:「竹翁,你休見笑,我這手巾有兩種仙氣,一種是夏天揩汗,沒有汗酸氣味,一種是冬天揩面,不管面皮的老嫩厚薄,都可以不生凍瘡,」一面講,一面抓那些零碎,包在手巾裡。冷竹江忍不住的一笑,連他兒子鏡微,也帶著笑了。彭道三道:「竹翁,君子不幸人之災,不樂人之禍。這煙嘴是二十年前,到京城會試,在琉璃廠兩吊京錢買的。據著朋友談起,這系羊脂白玉,至少也值八十吊京錢,帶到南邊來,便值到六兩多銀子。這番鬥然跌碎,雖說也數該如此,究竟不免總有些傷心。」竹江道:「這小小一個煙嘴,難道也有個數麼?」彭道三道:「外行人只講外行話,哪樣東西沒有個數?就是頭上的頭髮,眼上的眉毛,身上的汗毛,應該那年那月那日那時那刻長,便應該那年那月那日那時那刻落,都有一定的前數。自從買這煙嘴之後,為他是個寶物,每年正月初一,便焚上一爐好香,起一個大六壬的課。湊巧今年是這煙嘴八字上的歲破,現在五月裡又是個月破,今天的日干,又是遇的一個天煞星,到這時刻,恰又和他是子午一沖,你道一件小東西,經得許多的破敗,任憑鐵打鋼澆,也是保不住的了。好歹是羊毛出在羊背上,停一會兒,再和唐老金算帳便了。」冷竹江把兩眼朝彭道三一望。彭老三曉得話有破綻,險些露出馬腳來,接著說道:「唐老金既然發了財,進學的贄金,自然該還給了我。這片賬不管他怎樣刁蹬,便是官司打到六部裡,也是要還的,竹翁以為何如?」冷竹江經他這一番的嘮叨,弄得十分的不願意,想出一條退兵之計,便直截的和他講道:「唐世伯那裡很想送他些謝儀。」彭道三道:「這個也似乎不必,他賺的錢也不為少了。」冷竹江心裡好笑,你替他做媒子,還這般的裝腔做趣,拿定著主意耍他一耍,道:「既是彭先生這般說,我便決意不送了。」一句話把彭道三一盆冷水從頭頂上直澆到腳下,半晌說道:「這個呢,但憑竹翁做主。
  唐老金那邊的事情,我向來是不敢多嘴的。他的年紀又大,脾氣又古怪,竹翁也應該知道的,只要相安無事,便不送他的謝儀也使得,只伯他是石板上都想栽桑的朋友,拾到這種討謝儀的好題目,哪肯輕易放鬆。竹翁也要想一個抵制之法。倘然竹翁要用著兄弟,兄弟也情願出一臂之力。本來唐老金也委實討厭,向來沒有人請教的。這番遇著竹翁,也是算財星照命了,還要這般的貪心不足。兄弟的愚見,老實些就不必謝他,看他怎樣變卦,便怎樣的發付他,好歹那學裡、縣裡、府裡、道裡一直頂到三大憲那邊,兄弟都走得通的。」一席話把冷竹江心上說得小鹿似的亂撞。這分明是撮合唐金鑒和我來鬥事,他好於中取利的意思。正在一邊想著,彭道三又逼上一句道:「竹翁不必膽怯,凡事總有兄弟幫忙便了。」說著掏出一枝洋火,裝上一管煙,站起身來,央求冷鏡微道:「煩世侄代擦一個火呢。」鏡微連忙擦了火,彭道三的煙瘾本來很大,談了半天的心,喉嚨下的煙蟲,已是餓得爬了。使勁的抽了一大口,哪知道沒了煙嘴,那煙管裡的煙油,一直抽到肚皮裡面,趕忙吐了出來,把個舌頭早辣僵了。半句話也講不出來,拿著茶杯嗽了好幾口,舉起煙管來向廳前亂磕,磕得滿石板上都是些煙油。
  冷竹江看得不自在,便直截的講道:「唐世伯那裡,終究是要謝他的,我想謝他二十元,請彭先生代答如何?」彭道三道:「這個呢成卻不能做主,等我探探他的口風再講罷。」說罷又向冷鏡微應酬了幾句,告辭出門。
  到了第三日,才來回復,說這謝儀一節,和唐老金磋磨了兩天,總算成功了。只要再加十元的光景,但是他有個藥瓶在尊處,須要見還呢。冷竹江便起身入內,尋了半晌,從痰盂裡才掏了出來,送在彭道三手裡。彭道三接來一看,跺腳說道:「原來是個空瓶麼?難道半瓶的萬寶靈丹,只夠一服麼?」冷竹江把落在痰盂的情節,告知彭道三,彭道三道:「這事卻就為難了,他兩瓶值一千多銀子,難道半瓶只值二百元麼?」冷竹江也皺著眉頭,請彭道三設法。彭道三又說好說歹的湊足了二百元,連藥本、謝儀一應在內,就是唐老金不答應,也有他做主,冷竹江只得依了。停了兩天,唐老金步行到門口,冷竹江不知就裡,迎入中廳。唐老金笑嘻嘻的對冷竹江作了一個長揖,說:「老世侄,怎這般客氣?昨天又送十五塊謝儀來?實在過意不去。」冷竹江聽是十五元,暗暗叫苦,倘然聲張起來,定然是一場大笑話,便岔開話頭,談些浮文。唐金鑒問道:「令郎有無親事,前次我看他的病,都從心苗裡發出來。自古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令郎今年十六歲了,論起禮來,雖不比那做國君的十五生子,也要早些聘定,免得他胡思亂想,才是道理。」冷竹江道:「小兒的病,卻不是為甚麼親事,是一部《理學宗傳》看壞的。」唐金鑒問道:「什麼叫《理學宗傳》,老夫做了一世的理學先生,卻沒瞧見呢?」冷竹江便打書房捧出。唐金鑒翻了好幾頁,說道:「令郎小小年紀,居然會看這個書麼?」站起身來深深的一揖道:「老世侄,令郎一定是要跨灶了。」冷竹江遜讓了一番。唐金鑒道:「這個雖然是你們的家教好,大約祖墳上也有些講究呢。」冷竹江道:「這種事和祖墳有什麼相干?」唐金鑒道:「怎麼不相干?老夫當聽彭老三話過的,就是這《理學宗傳》上的一位朱夫子,他的祖墳也有些講究,據說他的祖宗,葬了那個墳,有個著名的地師,叫做賽郭公,說這墳地是青龍守戶,丹鳳朝陽,將來一定要出位貴不可言的貴人。旁邊有個老者,聽說就是朱夫子的曾祖,向前附耳道:『難道要出個天子麼?』地師搖首道:『不止不止,天子上還要出頭呢。』後來果然生了朱夫子,你道奇是不奇?尊家的墳上,也是個有名地師看的,不然怎會科第連綿,傳了十七代的翰林,直到老世侄手裡,才脫了一代,又出了令郎這樣的人物呢?」冷竹江聽他的話不入耳,又不敢止住他的話頭,只聽得他又嚕蘇的說道:「可惜老夫的年紀大了,不能和令郎談了。聽得江蘇有個著名的書箱,是令尊大人的得意門生,姓魏名伯尼,揚州興化縣的人氏。他的肚皮怪得很,《十三經》《二十四史》,從尾一字背到頭一字,都不會差錯。令郎何不到那裡上學,一則可以了卻心病,二則孔子廟裡的冷豬頭,將來也好佔領著一份,你想好是不好?」冷竹江尚未回言,屏風後鬥然轉出一個人來。唐鑒金連忙站起,鞠躬致敬。畢竟來者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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