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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琴心(1)


  珠簾半卷,微風動鉤。筠倩午睡未起,梨娘翩然忽入,見筠倩正枕臂眠湘妃榻上。手書一卷,夢倦未拋,書葉已為風翻遍,片片作掌上舞。窺其睡容,秋波不動,笑口微開,情思昏昏,若不勝其困懶者。一種嫵媚之睡態,令人可愛,又令人可憐。即西子風前,楊妃醉後,未必過是。世縱有丹青妙手,恐亦難描寫入神也。若使霞郎見之,更不知魂消幾許矣。梨娘恐其中寒,乃微撼之醒,曰:「阿姑倦乎?胡不掩窗而睡?寒風無情,砭入肌膚,足為病魔紹介,姑欲試藥爐滋味耶?」

  語次,筠倩醒矣,睡意惺忪,支枕而起,謂梨娘曰:「晴窗無事,溫習舊課,偶爾困倦,不覺入夢,未知嫂來,慢客甚矣。」

  梨娘戲之曰:「阿姑情思,正複不淺,夢中有何喜事而微笑啟腮窩耶?」

  筠倩面微赧,徐曰:「嫂勿相戲,妹正欲詢嫂來意也。」

  梨娘笑曰:「姑慧人也,試一猜之。」

  筠倩凝思者再,問曰:「論文耶?」

  梨娘曰:「非也。」

  「談詩耶?讀畫耶?」

  梨娘曰:「皆非也。」

  「然則將與妹戰一局楸枰矣。」

  梨娘莞爾曰:「無與彈棋,有心報喜。姑聰明一世,亦有懵懂時耶?請明以告子,阿翁已為姑覓得有情郎,來與姑賀喜耳。」

  筠倩聞言,潮紅暈頰,晴翠翻眉,似羞似慍而言曰:「嫂胡作此惡劇,令人不耐。妹愚甚,實不解于嫂所雲也。」

  紅窗雙影,綺語如絲。筠倩以梨娘無端以不入耳之言相戲,心滋不懌。梨娘笑謝曰:「餘不善辭,惱吾妹矣。雖然,事有左證,非架詞以戲姑也。阿翁適詔餘,謂筠兒今已有婿,溫郎不日將下玉鏡臺矣。冰人來,直允之,不由兒不願意也。余聞言甚駭,乃婉語翁曰:『此事翁勿孟浪,一時選擇不慎,畢生之哀樂系之。容兒商諸姑,然後再定去取。』余竊為姑不平,而姑尚欲怒餘耶?」

  筠倩見事似非虛,遽易羞態為愁容,問曰:「真耶?抑仍戲餘也?」

  梨娘亦憤曰:「誰戲汝者!不信可問若翁,當知餘言之不謬也。」

  筠倩作恨聲曰:「阿父盲耶,彼非不知兒之性情者,曩以此與之衝突者非一次。父固有言,此後聽兒自主,不再加以干涉。父固愛兒而不忍拂兒意者,今胡又憒憒若是,必欲奪兒之自由權,置兒于黑暗中乎?嫂乎,妹非染新學界習氣,失卻女兒本分,喜談自由,故違父命。實以此事關係甚大,家庭專制之黑獄中,不知埋歿煞幾多巾幗。妹自入學以來,即發宏願,欲提倡婚姻自由,革除家庭專制,以救此黑獄中無數可憐之女同胞,原非僅僅為一身計也。方欲以身作則,為改良社會之先導,而身反陷之,可痛之事,孰有甚於此者!妹固無以自解,更何詞以塞同學之口乎?」

  語時,秋波熒熒,熱淚一眶,幾欲由腮而下。

  梨娘為夢霞作說客,聞筠倩一席話,頓觸起身世之感。念曩者若得結婚自由,今日或未必有此惡果。十年舊恨,驀上心來,顏色忽然慘變。兩人相對默然。良久,梨娘歎曰:「聞妹言,余心滋感。余與妹相處久,相知亦深,今日之事,幸妹曲從余言。翁所愛者惟姑,世烏有僅一掌珠而肯草草結姻,遺其女以遇人不淑之歎者?妹知翁所屬意者非他人,夢霞也。此人文章道德,卓絕人群。彩鳳文鸞,天然佳偶。擇婿如斯,不辱沒阿姑身分矣。姑仍膠執,翁心必傷。翁老矣,歷年顛沛,妻喪子亡,極人世不堪之境。今玉女已得金夫,此心差堪少慰。況鵬兒髫齔,提挈無人,事成之後,孤兒寡婦,倚賴于汝夫婦者正多。姑念垂老之父,更一念已死之兄,當不惜犧牲一己之自由而顧全此將危之大局矣。」

  梨娘語至此,不覺一陣傷心,淚隨聲下。筠倩心大慟,亦掩面而泣。

  筠倩與夢霞,固曾有半面之識者。夢霞之詩若文,固又嘗為梨娘所稱道者。雖非宋玉、潘安,要亦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筠倩二八年華,方如迎風稚柳,才解風情,一點芳心,尚無著處。雖與夢霞了無關係,然其腦海中固早有「夢霞」二字之影像,深伏於其際。此時聞梨娘言,心乃怦然。念事已至此,正如被誣入獄,周納已深,勢難解脫。但未知此事為夢霞之主動歟,老父之主動歟?抑更有他人暗中為之作合歟?彼執柯者又屬何人歟?此中疑竇頗多,要惟梨娘能知其詳。然此何事而喋喋向人,不亦可羞之甚耶?此悶葫蘆,一時勢難打破,今所急須籌劃者,對付梨娘之數語耳。梨娘視筠倩支頤無語,心中若有所忖度者,乃亦止泣而靜待其答辭。筠倩意殊落落,長歎謂梨娘曰:「嫂乎,妹零丁一身,愛我者惟父與嫂耳。妹不忍不從嫂言,複何忍故逆父意。今日此身已似沾泥之絮,不復有自主之能力。此後妹之幸福,或不因之而減缺,而妹之心願,則已盡付東流,求學之心,亦從此死矣。」

  梨娘出,語其翁曰:「適與姑言,彼已首肯,事諧矣。」

  崔父亦喜曰:「筠兒有主,余事畢矣,餘深喜彼之不餘忤也。今亦不必先告石癡。夢霞固非外人,俟其歸,與之訂定婚約,然後轉語石癡,俾執吳剛之斧。如此辦法,豈不直捷,可以省卻一番手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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