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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噩夢(2)


  夢去影留,歷歷在目,驚魂乍定,暗淚旋流。此夜夢霞不復能寐,無情風雨,伴此愁眠,惟有伏枕聳寒,擁衾待旦而已。夫夢者,心理造成之幻境也。心理上先虛構一幻象,睡夢中乃實現此幻境。其心清淨者,其夢不驚,故曰:「至人無夢。」

  以夢霞近日之心理,正如有千百團亂絲,回環縈繞於其際,紊亂複雜,至難名狀。忽而喜、忽而憂、忽而悟、忽而迷,剎那之間,心理上迭呈無窮之幻象,宜其夜睡不安,有此妖夢也。是夢也,至奇,至幻,夢霞既以心理造成之,可以假,亦可以真。試以夢境征諸實事,而預推兩人後來之結局,苦海同沉,不必有是事,固已不能逃此劫矣。然則此幻境之實現於夢霞之夢中,可以為目前怨綠啼紅、鎖愁埋恨之證。即可以為異日烏啼花謝、月落人亡之券。心能造境,果必隨因,夢霞寂寂追思,茫茫後顧,而決此夢之必非佳兆,能不魂銷殘雨,淚咽寒宵?正不必謂夢霞亦殉愚夫之迷信,而誚曰妖夢是踐也。

  終風苦雨,不解開晴,客館愁孤,形影相弔。斷夢留痕,亦如風片雨絲,零零落落,黏著心頭,不能遽就消滅。以多情之公子,為說夢之癡人,乘休業之星期,寄訴愁之花片。夢霞乃以夢中所曆,一一宣諸毫端,為梨娘告,更書兩絕句以記其事:

  分明噩夢是同沉,駭浪驚濤萬丈深。
  竟不回頭冤不醒,何年何地得相尋。
  一念能堅事不難,情奢肯遣舊盟寒。
  可憐萬劫茫茫裡,滄海幹時淚不幹。

  梨娘得書,亦竊歎夢境之奇。其夢耶?其真耶?以為夢則真亦何嘗非夢,以為真則夢亦何必非真。情緣草草,孽債重重,無論天公之見憐與否、姻事之能成與否,兩人總屬情多緣少,神合形離。生惟填恨,冤沉碧海之禽;死不甘心,魂化青陵之蝶。嗟嗟,釵斷今生,琴焚此夕,熱淚猶多,癡心未絕。此夢也,幻夢也,實警夢也。可以警夢霞,亦可以警梨娘,且可以警情天恨海中恒河沙數之癡男怨女。惜乎,其沉迷不悟,生死輕拼,雖有十百之警夢,曾不足以警醒其萬一。明知希望已絕,不肯回頭,縱教會合綦難,還思見面是可痛矣,豈不惜哉!此時梨娘心旌搖曳,恍如身入夢境,與夢霞同飄蕩于大海之中。長歎一聲,淚珠萬顆,支頤不語,半晌而和作成矣。

  淒風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隨入海深。
  不料一沉人不醒,翻身還向夢中尋。
  金石心堅會合難,殘宵我累客生寒。
  重重魔障重重劫,淚到幹時血不幹。

  低頭吟就,和淚書成,喚秋兒密交于夢霞。蓋鵬郎方病,不能殷懃作青鳥使也。秋兒去良久,比回則又攜得夢霞詩至。

  積得相思幾寸深,風風雨雨到而今。
  詩惟寫怨應同瘦,酒為排愁只獨斟。
  五夜夢留珊枕恨,一生身作錦鞋心。
  歡場不信多奇險,便到黃泉也願尋。
  心如梅子濺奇酸,愁似抽絲有萬端。
  苦我此懷難自解,聞卿多病又何安。
  情根誰教生前種,癡恨無從死後寬。
  但是同心合同命,枕衾莫更問溫寒。

  梨娘複依韻和之曰:

  頻添緘劄達情深,冷隔歡蹤直到今。
  怨句不辭千遍誦,濁醪誰勸滿杯斟。
  青衫又濕傷春淚,碧海常懸捧日心。
  不道相思滋味苦,愁人只向個中尋。
  苦吟一字一心酸,誤卻毫端誤萬端。
  月魄不圓人尚望,雨聲欲碎夢難安。
  恩深真覺江河淺,情窄那知宇宙寬。
  我更近來成懶病,和郎詩句怕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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