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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喜聚首最苦別離多 望音書偏歎鱗鴻杳(2)


  起身前一日,就在內堂擺酒餞行。岑公子道:「在此三年,叔祖母與叔嬸待如骨肉,生死不忘,不是一時口上謝得盡的。這小兄弟聰穎過人,必成大器,須要請個高明的師傅教導,切不可隨著鄉塾,耽誤了他。老叔大人明歲春初務必往都中一行,小侄當靜候捷音,千萬不要錯過。」

  蔣公笑道:「且到臨期再作理會。我昨日已寫下了兩封書:一封與許公的,賢侄回家後就可前去相會許丈,他見了賢侄定當樂從,這封書就是紅葉了;一封與劉公子的,賢侄覓便寄去,不必專差。但是這沒有回音的緣故賢侄須查個明白。我看劉賢侄決不是輕諾寡信的人,其中必有緣故。」

  岑公子應諾。當下一家們飲酒敘話,直至交三更才罷。蔣公取了兩封書,格外一封二十四兩銀子與岑公子,道:「這來回盤費我已交與蔣貴,賢侄路上一些莫管。這幾兩銀子不過少助賢侄夜窗燈火之用。今秋我這裡專望好音,明春進京會試,又好便道到來相會。」

  岑公子道:「只恐不能仰副老叔的期望。」

  岑夫人便道:「大兄弟這就太多情了,娘兒兩個在這裡三年擾得不夠?還要格外費心,叫人心上也過不去。」

  蔣公未及回答,蔣大娘子道:「這是他與侄兒做燈火費的,大姆姆不要管他。」

  岑公子見義不可卻,便道:「長者賜,不敢辭。」

  即拜謝收了。岑公子又給了元兒二兩銀子,眾家人媳婦、丫頭們共賞了五兩,各人都叩謝了。這夜只蔣老夫人和衣睡了一睡,其餘眾人都沒有睡覺。相敘到五更時分,又擺上起身的飯來,各人敬了岑夫人母子一杯。正是:銜杯和淚飲,夜短情愈長。

  少刻東方漸白,車輛行李都已齊備。岑夫人母子一一拜別了,灑淚起身。蔣大娘子與蘇小姐一定要送出南關,惟蔣老夫人只送出大門口,著丫頭們扶岑夫人上了大車。蔣大娘子與蘇小姐已上了轎車岑夫人在車上再三請嬸嬸進去,然後開車。蔣士奇與岑公子都上了牲口,蔣貴騎騾在車前引路,一同往南關來。到了三岔大路,岑夫人叫停住了車,岑公子下牲口來阻住了叔嬸的車馬,又在路傍叩謝。蔣大娘子叫將轎車打在大車傍邊,道:「不得遠送,姆姆前途保重!」

  岑夫人在車上探出身來又與他娘兒兩個流淚謝別,並囑咐蔣大娘子:「與我拜上嬸嬸,叫他老人家寬心,再圖後會。」

  岑公子又在車前拜謝了蔣大嬸子,謝別了玉妹,看著轎車回了轅,請蔣公上馬。蔣公道:「賢侄前途小心保重,到家見過許丈,打聽了劉公子的信息,即著蔣貴回來,免我懸望。」

  岑公子應諾,才灑淚登車而去。

  蔣士奇見車去得遠了才同著轎車回家。到得門口,見老婆婆還在門首與鄰居的兩個老婆子說話,看見兒媳們回來,才一同進內。老婆婆道:「你們倒送得快,這咱就回來了。」

  蔣大娘子道:「他叫拜上你老人家放寬心再圖後會。」

  玉馨小姐還是眼淚汪汪的。老婆婆道:「你日後倒還是相會得著的,我們是算不定了!」

  家中這些丫頭、僕婦沒一個不說岑夫人好的:「在咱這裡三個年頭,重話兒也沒見他老人家說一句,倒不知給咱們說了多少好話,解了多少是非。」

  一家子自岑夫人去了甚覺冷清,直待過了幾日才把這心腸漸漸放下。那日幸虧起身得早,小學生還未睡醒,及起來知道他大姆姆同他哥走了,整整的哭吵了一日。這也是前生的緣分,不然如何一家子都這般情深意重,難捨難分?

  如今且不說這邊分別的話,卻說這不通音信的緣由。原來劉電所托寄的這書信盤纏,周老人正要覓妥當人寄去,不料自己忽生起病來,日重一日之,竟至不起。他兒子又在外邊與人做夥計,及到家時周老人已在垂危之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兒子並不曉得有人寄書信的事,及至忙忙亂亂料理喪事畢後,這事信盤纏已不知落於何人之手,竟沒有蹤跡了,以致兩下音信不通。這也是有個定數在內,並非劉電與周老人的誤事。

  再說這岑忠自從岑夫人母子起身後不及三個月,被按院行牌著落江陰縣查追岑家家產。原來岑公當日兩袖清風並無餘蓄,只有祖遺薄田數十畝並這所住宅。江陰縣明知尋釁,只將住宅著經紀估值了五百兩銀子申報,侯巡按飭令勒限官賣,要抵償他代還的官項。這縣官知是按院作對,平地風波,沒奈何照牌行事,只得著岑忠將箱籠家什盡行搬出,實時封鎖,著落經紀速賣。這侯巡按憤猶未息,要將岑公子仰學除名,幸虧徐老師暗令三學聯名公保他,據情申詳:「該生告遊學在先,且並無絲毫過犯,乞恩免革。」

  侯巡按看來難違公論,才得了局。

  這岑忠被逐出來,十分惱恨,無奈將箱籠等物暫寄鄰家。適值他兄弟岑義到來探望,岑忠就雇了一隻大船將一應物件盡行搬到湖州碧浪湖村兄弟家去居住。原要自己往山東報信,不料氣出一場病來。這有年紀的人受了驚恐,著了氣惱,一病年餘不得痊好。幾次要雇人寄信,又值倭寇作亂的時節蘇、松、嘉、湖等處戒嚴,行旅都不敢來往。他兄弟、弟媳都是個本分鄉農,膽子最小,惟恐倭寇殺來,日夜懷著鬼胎。

  後來聽得倭寇退去,岑忠也略可起床行動,因對他兄弟道:「主母同小主人一去兩年,杳無音信,他們也不知家中遭此變故。我又病到如今不能前去;雖則我此時略可動彈,終是出不得遠路。我們三輩子受他的恩養,到此時連信也不通知他們一個,明朝豈不叫他母子們抱怨?如今我與你料理家中的事務,你代我往山東去探望一回。」

  岑義道:「哥哥說得極是。端正起來,明後日就起身。況且如今五月氣又不用帶鋪蓋累贅,只消一床夾被、隨身衣服,打個包裹就好去了。只是要打湊幾兩盤費。」

  岑忠道:「這個不用你說,只是你不慣出門的人,路上須要諸事小心!」

  原來這岑義夫妻兩口只有一個六歲的小兒子,倒有一個十五歲的閨女,取名端姐。岑忠當日跟岑公做官的時節積攢了幾兩銀子,都把與兄弟買了幾畝水田自己耕種,又置了幾間小小瓦房,與他討了親事。兩口兒倒也勤儉度日,服侍岑忠就如父母一般,十分恭敬。今日叫他往山東去,便一口應承,並無難色。

  岑忠當下在箱內取出五兩銀子與兄弟做盤纏,又開了一個路程單並山東沂水縣尚義村的住址,因道:「我也不寫甚書,你到那裡將家中的事細細說知,或者在何舅爺那裡再住幾時,或者竟回到這裡來暫住。隔了省分也不怕他尋事,且計算他不久也就限滿,那留任不留任還不可知;若是這對頭去了,大相公還好回來應考。總聽他老人家的定奪便了!」

  岑義一一應諾。到次日,別了兄長,拿把雨傘,背了包裹,計水路搭船,旱路雇短盤牲口而去。

  總因事有前定,若使當日岑忠不病,倭寇不亂,周老人不死,山東得了信息,岑夫人回與不回尚在未定;誰各這邊病的病,死的死,山東又沒個人來,以致岑夫人母子回來,又生出許多情節。正是:

  當知飲啄皆天定,須信窮通是命該。畢竟不知岑義如何往山東報信,且聽下回分解。

  敘岑、蔣內室分手,寫得情意纏綿,淒涼酸楚,妙在用家常本分語傳出,能令讀者陪許多眼淚,真寫生妙手,然非有情人不能道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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