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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詢根由隱情直訴 避嫌疑著意嚴防(2)


  待得飯後,馮公獨坐書齋,梅公子走來侍立在傍。樂天道:「木榮你曾吃飯否?速去收拾行李,我打發你原到趙老爺那邊去罷!」梅公子吃了一驚,跪下說道:「啟老爺,倘小的有冒犯差失處,情願受責。蒙老爺大恩抬舉,正當服役左右,老爺何出此言?」馮公扶起說道:「不是有甚麼過失,只是你有天大一樁禍事,關係非淺,在我這裡也未免有些不便,你休要瞞我。」

  卻說馮公原不知情,故意設此恐嚇之計試他,不覺果然觸著真情,梅公子嚇得面如土色。撲簌簌掉下淚來道:「求老爺救小的則個。」馮公道:「你有甚事?細訴我知道方好救你。」梅公子想來,事到其間,不得不實訴真情。四顧無人,把書房門拽上,將父親盡忠而死,又被回祿,虧萬壽庵園覺僧收留讀書,拒見程松起禍,又虧徐魁代往,趙汝愚教他隱姓埋名,投這裡藏身的情由,細細說罷。放聲大哭道:「我以為棲身得所,不料被誰覷破,又有什麼禍事,今番必死無疑。」

  馮公聽到此處,呆了半晌。肅然起敬道:「原來就是梅年兄的令郎,趙連襟何必瞞我,深為可笑。」梅公子道:「這是趙年伯救小侄之熱腸,只得假裝托跡,但老爺剛才所說禍事,不知可再救得小的否?」樂天帶笑說道:「只因賢侄瞞我,我心上有些疑惑,故設此恐嚇之言,果然不出我料。」

  梅公子有如得了恩赦一般,一個驚心塊不知撇向東洋大海去了。樂天道:「從今後只好照舊行藏,我自暗加優待,連老荊不必與他說明。賢侄自去安心讀書,以俟際遇。」梅公子再三致謝感激。馮公看見他人才俊雅,晶志不群,暗想道:「我為女兒姻事,無處覓一佳婿,不期家中倒有一個東床坦腹,但此事且藏而不露。」故此在夫人、閨英面前,並不提起,但心中藏之而已。

  且說梅公子,不比往日,畏首畏尾,竟可放膽讀書。每每觸景傷情,便有題詠志感。光陰迅速,不覺又是臘盡春來時候。一夜讀到更深,漸覺身上寒冷異常。紙窗有淅瀝之聲,推窗一看,卻是落了一園大雪。遂援筆作一首《雪月讀書賦》雲:

  擁書萬卷,奚假刻雉百城,聽漏三更,堪讀化蝴一枕。風蕭瑟兮,漸敲竹而成聲,氣凜冽兮,奈侵肌而切身。九天無月而盡白,萬樹非花而皆春。懷昔見睨之刺,遜古映讀之勤。若夫紅爐添獸,暖閣盈樽,藏嬌金屋,擁翠香衾,安知寂寞寒窗,窮秋夜檠。至於山陰夜棹,鶴氅遊行,寒江獨釣,羔裘自溫,又何知乎戍遣疆場,吞雪北塵。唯有空閨夢杳,屈指墮針,孤燈光映,熏爐香燼。人孰無情,誰能堪此。嗟乎!賦未口兮想瑤池,志未酬兮望瓊圃,遠近彌漫兮知人事之蹉跎,憂樂宵壤兮歎缺陷之何多,剔銀燈兮意如何,向冰壺兮怎奈何。

  再說閨英小姐,雖是一個女子,卻有儒家之氣、林下之風,兼且秉性端方,持躬嚴飭,除了晨昏定省之外,足不下樓。連自家園內,一年難得一次進去遊玩的。故梅公子住在園內年餘,從未曾識面。那小姐有個乳娘,年近六旬,留在身邊要養老送終的。那乳娘生一個女兒,帶來就做了小姐的侍女,名喚待月,年紀與小姐相彷佛,頗有幾分姿色,粗通文墨,為人最伶俐乖巧。看見梅公子人物俊俏,心上有幾分中意,巴不得老爺、奶奶出個旨意,與他配做夫婦。時常到園裡來采折花枝,對了梅公子帶著笑容,問長問短。那知梅公子是個見色不迷的正人君子,見了他來,倒回避不睬。

  一日朝晨,小姐叫他到園裡來折取臘梅花,打從梅公子房門首經過,只見房門還掩著,故意咳嗽一聲道:「木榮哥,為何這時候還睡著,莫非昨夜做了什麼好夢麼?老爺在那裡叫哩,快些起來。」說完不見則聲,輕輕把門一推,竟自虛掩上的,才知起身出去了,不在房中。便挨身進去,但見滿案書籍,驚喜道:「原來在這裡讀書,我說道原像個俊俏書生。」將書來翻翻弄弄,只見一本書內,一幅紙上,有小小草字,像個做的什麼草稿一般。揭開一看,寫雪夜讀書賦。明知是他做的,也不看到後面去,連忙袖了,仍舊替他拽上房門。一頭走,心裡想道:「我若送與小姐看了,只怕頓起憐才之念,不無酬和。那時還要央求我,做個傳書遞簡的妙人哩。」複轉一念道:「小姐平日做人最古怪的,倘見了此紙,惱起我來,被他搶白幾句怎麼處?呸!又不是情書,我扯一個謊,只說木榮房門首拾的,難道就打我不成?」低了頭只管思想,不照顧地上,卻被樹根絆了一跌。爬起來,啐了兩啐道:「冤家未曾動頭,先為他吃這一跌。」於是忙忙采了些花回到房中。

  小姐正在那裡梳頭。問道:「待月,你到園中採花,可曾看見老爺起身也未?」待月道:「老爺與木榮哥,清早不知在書房內說些什麼,好不密切得緊哩。也怪不得老爺這般喜,時常在奶奶面前稱讚他,果然人物生得俊雅,偏喜歡讀書,又會吟詩作賦。」小姐道:「你那裡知道他會吟詩作賦?」待月道:「剛才園內去採花,打從他門首經過,只見窗櫺地下有一張字紙兒,拾起來看,是一篇雪夜讀書賦,畢竟是木榮做的。」一邊說,一邊從袖子裡摸出鋪在桌上。

  小姐正在看時,待月道:「賦之好歹我也不曉得,只這一筆字兒,半真半草,玲瓏秀麗,真要令人愛殺哩。」小姐道:「丫頭家,曉得什麼,便胡亂認定是他做的。」待月道:「老爺字跡寫得蒼古,不是這樣的。園中除了木榮,還有那個?故此稀罕拾來與小姐看。不要說小姐不信,連我也不肯信。這木榮倒是才貌兩全哩。」小姐道:「女子寫字做詩也不為奇。此是男子本分中事,有甚稀罕要你這樣稱讚他?」待月在背後把嘴一歪,做個鬼臉。帶笑說道:「老爺為了小姐,要擇一個才貌兼全的,至今難得,小姐倒看得這樣輕忽。」小姐登時變了臉,罵道:「小賤人,誰許你輕嘴弄舌,這樣無禮,該打幾個巴掌。」一頭罵,一頭把紙兒扯得粉碎。待月驚慌,遠遠走開去了。

  且說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初春時候。園中梅花早已舒放,真個幽姿綽約,素色參差,所以林和靖的詩,至今膾炙人口:

  眾芳搖落獨鮮妍,占斷東風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話說閨英小姐,素性最愛的是梅、菊二種,為其欺霜傲雪,雅淡堅貞也。一日同著乳娘,帶了待月同到園中看梅。此時梅公子正叉著手倚著梅樹,呆想那徐魁一去不能通個消息,未知存亡若何?好不腸回九轉,悲憤交集。只聽得背後有笑語聲,回頭一看,知是小姐出來遊玩,連忙避在假山背後去了。小姐問道:「這是誰人?」待月明明見是木榮,故意調戲道:「莫不是偷花的?這人不老辣,偷花不為賊,走過來向小姐磕個頭兒,何必這樣慌慌張張躲避了。」

  小姐把眼一斜,待月還不覺小姐怒意。自走到假山邊一張,笑嘻嘻說道:「我只道是誰,原來就是老爺最心愛的。」正要說完,看見小姐把臉一變,連忙住了口。小姐略玩賞了一回,即轉身回到房中,喝叫待月跪下罵道:「沒廉恥的小賤人,自古道『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於閫』,況瓜田李下,更當正經端重,那裡學來這般弄嘴弄舌。」剛要打時,只見一個小丫環走來說道:「奶奶叫我來請小姐說話,就要去的。」閨英小姐平日最孝順的,說是母親叫喚,只得放了待月,連忙到夫人房內來。未知有何話說,再看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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