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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詢根由隱情直訴 避嫌疑著意嚴防(1)


  綠梧軒,閑花地,秋色盈眸,一望寒煙翠。山帶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不管人憔悴。
  黯銷魂,追往事,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高樓難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右調《蘇幕遮》

  話說馮樂天有一個嫡弟,表字畏天,倒生一個兒子,只是有些呆氣,人取他一個渾名,叫做憨哥。那畏天是一個吃白食、管閒事的生員。昔日樂天做官時,儼然是一個公弟二爺,書帖往來,包攬詞訟,好不熱鬧。那些府縣,雖厭他歪纏,只因假著樂天圖書名帖,不好怠慢,只得依允。以後漸漸的衙門情熟,廣交結納。此時樂天致仕在家,他也用不著依傍了。坐在家中,竟有人來尋他,包訟處和,俱少他不得。

  樂天再三勸阻道:「吾弟身列儒林,系名教中人,當自立品望。吾蒙叨帝眷,謬登仕宦,除了年節慶賀,從不肯輕易趨揖公庭。總有切己的事情,只得隱忍丟開,不去計較。看得天下事,利之所在,害必隨之。有利而無害者惟書。當杜門高堂,謝絕閒事,娛情詩酒間。盡可悠優取樂。何苦日與奸胥滑吏,趨走險道。竊謂吾弟所不取也。」

  畏天道:「原非做兄弟的本懷,要是這樣忙碌碌,巴不得個焚香煮茗,論道講學,受一刻的清福。只因這些人敲門打戶,應接不暇。或倚強欺弱,恃富欺貧。我那時不知不覺動了個惻隱之心,只得與他伸冤理枉,排難解紛,保全兩造的身家。處得事體停妥,那杯酒須些小事,即受他酬勞的幾兩銀子,也是理上應該的,不為罪過。據我看起來,誦經把素,是後世邈茫的事,抑強扶弱,倒是現在的功德。」樂天聽了他這一番花言巧語,不好與他爭論是非,只得點頭微笑而已。正是:

  酒逢知己乾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馮公兄弟二人,作事天壤之隔,因此不甚和睦。那畏天心裡暗喜樂天並無子嗣,只得一個女兒,少不得要嫁出的。時常對樂天說,要把憨哥過門立嗣。樂天巴不得侄兒長進,撫養讀書,接續宗祧。看見是個呆子,豈肯眼前增一個厭物。畏天倒也安心放膽,私心算計道:「馮氏族中,只有我們父子二人,田園房產,日後總是我們的,誰敢動得一毫,何必過門繼嗣才為的當。」故此後來把立嗣一說也不提起,只等樂天去世就一鼓而擒。這也是他的造化。正是:

  癡人自有癡福,泥神自有瓦屋。

  且說樂天因暮年無子,轉著後事,未免唏噓慨歎。一日對著夫人道:「我與你年俱六旬,孤力無助,只有一個兄弟,又是謀為不軌,品行欠端,後日必遭奇禍。指望侄兒成人,承嗣宗祧,又是一個蠢然無知的廢物。便是閨英女兒,頗覺靈敏出眾,才識超群,又是一個株守閨中的女子。造物之顛顛倒倒,缺陷不平,真令人解說不出。我今意欲擇一佳婿,以完女兒終身,我與你也得半子相依,不憂無靠。但少年子弟,不失於粗俗,便失於輕佻。要個才德兼優能得吾意者,百不一見,又是一樁難事。莫若使女兒,親自出個限韻詩題,索人酬和,播揚出去,那才學淺陋的自然不敢前來呈醜,必有英才佳士踴躍獻長。倘文口選中,待我再親自面試。若果然內外如一者,取為東床,庶不誤女兒終身,而爾我亦倚托有人矣。夫人意下何如?」夫人尚在沉吟不語。

  那時閨英侍坐,立起身來從容答道:「雙親膝下無人,孩兒終鮮兄弟,正可權做個不出門的男子,晨昏定省,怙恃終身,固孩兒之素願也。婚姻大事,數由前定,豈容人揀擇得的。況閨中題詠,事屬不經。倘俚詞鄙句,播揚開去,那些膏粱子弟,輕佻惡少,視為奇貨,或冒名借色,或倚勢強求,種種惡態,不可盡述。那時父親卻之反多周折,就之又失擇配本懷,添出一番是非,徒增煩惱。」

  樂天點頭道:「孩兒之言,深為有理,只是我此一舉,亦出於不得已。男大須婚,女大須嫁。汝今年已及笄,不為早矣。」閨英接口道:「孩兒粗知禮義,父親只管放心過去,自然有個天數,何必作此多方憂慮。」馮公夫婦俱讚歎不已。於是把擇婿的念頭,且歇息了。外人並不知閨英小姐具這般才貌,即有求親的來,馮公不中意就回了,因此姻事蹉跎不題。

  再表梅公子,自到園內,暗喜藏身得所,又感馮公加意看顧。清晨起來,灌理花木,服役之暇,偷空便去讀書,夜間每讀到更盡漏澈。正是:

  受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話說馮公的書房,與梅公子的房相隔不遠。梅公子初時誦讀,留心收斂,不敢高聲。以後漸漸慣了,讀到忘懷處,便高聲朗誦起來。一夜馮公睡醒,忽聽得書聲朗朗,驚駭道:「怪哉,此處何得有書聲入耳?」仔細聽時,愈覺聲音悲切,不禁披衣起坐。再聽時,那書聲竟從木榮房裡來的,不勝駭異。遂緩緩啟扉,一路步到木榮房邊。但見月明如水,樹影橫空,吟唔之聲與風聲上下,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宛如孤鶴唳空,幽閨泣婦,書聲中又帶有悽楚之意。回到房中想道:「我暮年不得一個接續書香的子嗣,不意木榮倒具此一種志氣。我一向原有些疑惑,他並不像個下人的行止。由今看來,莫不是去國懷仇,含冤隱跡的奇士?然我與趙連襟,志同道合,意氣相投,即有親友隱情,也該與我說明,何必如此喬裝,連我也瞞著?」

  挨至明日,梅公子並不知夜間被馮公窺聽讀書。那馮公存心要稽查他的來歷,朝晨看他揩台抹凳,服侍件件停當。馮公著意看他,愈覺有一種俊雅藹藹吉士的氣象。暗想道:「我若平常這樣問他,決不肯實說真情。待我生個計較,探其口氣,看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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