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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義埋金憤志讀書 悲蕩產呼號驚宦(2)


  卻說梅公子拆開來書,看了傷悼他父親盡忠罹禍,次及安慰勉勵發憤讀書的話。又流了許多眼淚。躊躇道:「這個奠儀,論起理上不該受他的,但我今正在難中,只得且受此以救燃眉。」寫了回書,明早對周成道:「你回去多多拜謝老爺,當自保重貴體,不可因我過傷。」周成應諾。梅公子與他勞金一兩,再三不肯收,竟攜了行李而去。

  不一日,到了家中,將梅公子房屋被焚、避難庵內,撞見徐魁引見的話述了。趙汝愚驚愕道:「你何不請梅相公到我家裡來讀書?」周成道:「小人也曾這樣說,梅相公不肯,道庵內清淨適意,權且安身,回去多多拜謝老爺罷。」趙汝愚嗟歎不已。拆開回書看道:

  不肖年侄梅幹稽顙拜複老年伯大人尊前:言念樽酒徘徊,河梁分袂。欽年伯心托煙霞之芳蹤,堅貞高韻,痛先人身經世網之多愆,橫罹奇冤。我生不辰,零丁孤苦。晨坐忽感,則爪指亂爬,夜寢偶及,則涕泗被面。俯仰之際,哀憤俱生。猶以為數椽茅屋,百畝荒田,聊棲遲以樂饑,對遺書於手澤,孰知修補未遑,一炬遽燼。控首蒼蒼,何其酷耶!猿嘯未聞而腸枯寸寸,禽聲幾聽而淚進雙雙。喪家何投,窮途莫訴。幸遇萬壽庵僧,見此狼狽,頓起隱痛,暫托棲依。不禁搔首青天,未知何日得酬夙願也!承寵照拂,並賜奠儀,斗膽收領,感愧交集,援筆酸辛,臨夙嗚咽。看罷,也掉了幾點淚,以後時常遣人問候,周給些盤費,不在話下。

  卻說梅公子正在難中,只得受了趙汝愚送來的奠儀,約有二十兩之數,卻是雪中送炭,不比錦上添花。便把一半送與園覺,又將四、五兩來,主僕二人做了些衣服。所余的銀子,付徐魁做些生意,以助燈火之費。又虧趙汝愚不時差人周濟,因此安心發憤讀書,晝夜不徹。讀一回,忽然思量著父親死得慘傷,又哭一回。書聲的悲切,與哭聲的淒慘,連庵內僧人,朝夕聽了,也不知出了多少眼淚。自此夜夜早起,埋頭苦讀。住了一年有餘,連庵內佛殿僧房,未嘗走遍。原來這庵內僧人雖少,房子卻甚是寬澗進深,後面還有許多空房關閉著。

  梅公子一日偶然閒步到後邊,靜悄悄獨自一個,口內吟著古詩二句道:「『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我住下有年餘,並不知後面有這樣清靜所在。」步了一回,見有幾間房都是關鎖的。只見東首一帶小廊,隨廊轉折,有小門虛掩著。梅公子推門步進,乃是三間小坐,木幾竹榻,不甚修飾,自然雅淡,庭樹松翳,青草滿階。正在盤桓,見一對白蝴蝶,蹁躚而來,隨風墜落草內,良久不見飛起。

  梅公子恐受草內蟲傷,動個愛物的念頭,撥草尋覓,但見一塊方磚浮動。梅公子道:「奇怪,難道鑽入這磚底下去不成?」隨即揭起方磚一看,老大吃了一驚,卻是白爍爍光耀耀的一壇元寶。大喜道:「皇天憐我窮困已極,冥冥賜我的。」立起身來,作一轉念道:「這銀埋在此處,畢竟是園覺的私蓄。士君子當見利思義,豈可妄動貪心。況古來懸頭刺股,映雪囊螢,那一個古人,不從逆境裡磨煉出來的功名。倘日後奮翮青雲,安往而不得富貴。若圖目下之富厚,豈不礙日後之功名。遂決意不動,將方磚仍舊蓋上,複取些泥來踏得結實埋好,攜上了門,歸到自己房內。仔細想,那財是養命之源,卻是禍身之根。遂援筆作《銀賦》一篇,以矢志雲:

  屬西方之庚辛,合艮水以立名。德怨相半,貧富不均。造物賴以運轉,人民藉以滋生。窮酸賤士,驟得之而矜誇,浪遊子弟,輕視之而揮霍。披霜戴月,履危涉險,逐蠅頭之微利,探虎穴以何辭。一錢逼死英雄,幾文頓起饑色。有君而名之曰富,受奸惡之謀忌,來勢利之逢迎;無君則目之曰貧,親朋常恐其玷辱,神鬼猶弄其衰運。居官由此分貪廉,為臣由此辨忠佞。婦人為你而敗節,丈夫為你而喪行。籲嗟哉!世境代謝,天道何常。歎石崇兮安在,懷夷齊兮流芳。總銅山與銀壙,亦夕露而朝霜。是以達人神悟,哲人智藏。齊萬化於渺渺,等千慮於茫茫。感富厚之易盡,奮夙願而難忘。願堅志以自立,聊苦守以徜徉。

  自此甘守貧苦,勵志發憤,並不提起此事。一夜讀到二、三更時候,閒步庭中。此時正是深秋天氣,月色倍加皎潔,不覺詩興勃然,隨口拈七言律詩一首雲:

  絳河清淺鬱難開,誰遣冰輪素影來,
  南北關山同顯晦,古今登眺幾悲哀。
  無人肯解劉琨淚,有容徒稱庾亮才。
  獨惜石頭江上月,年年空照雨花臺。

  吟畢,佇立了一回,只聽得秋聲四起,蕭瑟驚人,觸著悲憤,不覺大呼一聲,星斗撼動,響應數裡。歸到房中,放聲大慟一場,和衣而寢。只因這大呼一聲,有分教,梅公子恰如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定。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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