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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蓮峰金穀試冰心 盈盈芸窗論詩話(2)


  生曰:「聽汝衷曲,好難消受。只是方寸中如圍城待救,若必待操兵教士方才入援,亡無日矣!」

  彩蘋笑曰:「十指染黃連,且替我苦手借作守。我來久了,怕姊姊怪遲,要寄回簡,快去寫來,我在窗外等你。」

  石生進房,彩蘋隔窗曰:「你若欲圖後會,複簡還須謝過。他是封好了來的,你也封了帶去。」

  生曰:「言甚有理!」

  即和一絕于原詩後,緘好出付彩蘋。彩蘋持回,盈盈展見所和詩雲:

  細語觸幽襟,藏羞借月陰。
  相如雖病渴,不敢複彈琴。

  看畢,知其愧悔,私心自喜。

  越數夕,生複投詩約會。是夜月出甚遲。石生坐待久之,閑展棋枰於燈下佈局。彩蘋提茶爐進房曰:「香車到了,快些迎接!」

  石生出戶,遂邀盈盈入齋。盈盈見棋曰:「好一局斜飛格!」

  生曰:「候久不至,學個閑敲棋子落燈花。」

  二人坐下,生曰:「餘設此坐相待久矣,只是荒齋塵坌,有褻紅妝。」

  彩蘋曰:「不要過謙,不是相公貴宅。」

  生曰:「姊姊今宵枉顧,乃主中賓,我便是賓中主了。」

  盈盈曰:「蝸居淹屈,妾心正自抱慚。」

  生曰:「自顧塵凡,假仙人之館,複得接仙子之言,何異向丹台石室,與麻姑、飛瓊共談世外。」

  盈盈曰:「仙居密邇赤城,曾否采藥一渡石橋?」

  生曰:「欲訪仙蹤,寸心徒切,今幸深入花源,庶幾不羨劉阮。」

  盈盈曰:「妾覽劉阮遇仙事,深為慨歎。彌月之遊,歸歷數世,退無所依,進不復遇,何仙家之無情,二子之不幸!」

  生曰:「采藥奇遇,古今誰不欣羡!今被姊姊道破,使人失驚!」

  彩蘋曰:「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石相公到此幾時了,怎不動家鄉之念?」

  生笑曰:「正在迷時,何忍即醒。」

  俄而茶熟,二人品茶。彩蘋收拾幾上棋枰,將子勻散曰:「待我破了這一局。」

  生按棋枰向盈盈曰:「手談定然高妙,還希賜教!」

  盈盈辭曰:「雖略知布子,非橘中之敵也。」

  生固請,盈盈許之。彩蘋曰:「掩上了門,做個關門殺。」

  生曰:「你不要岸上高三著。」

  彩蘋曰:「我不管論成論敗,也不管說戰說和,只袖著手靜觀鷸蚌。」

  盈盈側目視之。生笑曰:「怎不說從旁看打鴛鴦結?」

  彩蘋曰:「姊姊的棋是沒有結打的。」

  二人開枰對弈,石生故落數子。局終,彩蘋數子曰:「若爭個手也便扯平。虧殺姊姊中心有眼,石相公便敗在這裡面了。」

  生曰:「姊棋妙于琴,詩奇於字,想來畫學也應入微。」

  盈盈曰:「自筆笑學書,便亦旁及花烏。偶然災紙,自以為工,愧未能登管夫人之堂奧耳!」

  彩蘋曰:「石相公何由知姊姊善琴?」

  生曰:「初入名園,焦尾之音早有好風吹送,至今猶鏗然在耳。」

  二人始悟彈琴之夕被生聽見。

  盈盈向生曰:「竹笥定多佳名,何不使盡觀鴻秘。」

  生出遊草一帙,盈盈覽畢複索。生又出舊作數十篇,盈盈誦了曰:「激楚處彷佛《離騷》,莊整處直登《雅》、《頌》。君才殆天授,非人力也。」。生曰:「一經品題,石武石夫碔砆化為良玉矣。」

  盈盈曰:「題中所稱松、雲為誰?」

  生曰:「契兄松月波、雲籠碧二友,皆吟壇飛將,生平唱和頗多,帙中偶然錄此數則。」

  盈盈曰:「題詠一節,本屬文人快舉,或逢一境,或遇一事。夫機觸露於外,吟情感動於中,捉筆如明珠走盤,駿馬下阪,豈非第一快心之事!若待辛苦構思,總有驚人之句,妾所不取。昔孟浩然兩眉盡落,裴佑袖手欲穿,王摩詰至走入醯甕,千古傳為苦吟。想見其拈毫甯有樂境?」

  生聆其詞淙潺悅耳,且味其語氣,始信彩蘋稱其評論古今,賞心甚寡之語不虛。因曰:「古人七步成詩,三年作賦,遲速固有不同。若使題頒子夜,香限銅爐,則孫綽必在門牆之外矣。」

  盈盈低頭含笑。既而又曰:「前人評詩謂郊寒島瘦,元輕白俗,妾謂不然!微之不乏端凝之句,郊島亦多富麗之章!三人不具論,獨為樂天一『俗』字叫屈。歷數其詩,如『趁涼風竹繞,引睡臥觀書』,如『松影過窗眠始覺,竹風吹面醉初醒』,如『濤聲夜入伍胥廟,柳色春藏蘇小家』,如『日晚愛行深竹裡,月明多上小橋頭』,如『藥爐有火丹應伏,雲碓無心水自春』,如『松雨飄藤帽,江風透葛衣』,如『晚坐松簷下,宵眠竹閣間』,如『紅袖織綾誇柿帶,青旗沽酒趁梨花』,如『無人驚處野禽下,新睡覺時幽草香』,此等妙句,美不勝收,皆風華掩映,激齒鏗鏘,何一是其俗處?」

  石生拍案叫絕曰:「歷歷數來,如黃鶯三十二囀,一囀一快心。千古覆盆,今晚得照。香山有靈,當為吾姊下拜。何物楊汝士,漫作醉言,敢稱壓倒!」

  彩蘋旁立驚曰:「石相公輕言些,說得高興,竟忘其所以了。」

  二人失笑。

  彩蘋出戶觀月,看時已參橫鬥轉,進謂盈盈曰:「河欲落,月已西,再一會兒,那蝦蟆更就要催動了哩!」

  盈盈曰:「日漸長,夜愈促了。」

  生曰:「千金一刻,細語喁喁,便聽他打個六更,亦複何礙?」

  彩蘋曰:「石相公只知留客,卻也寡人。」

  生曰:「寒夜客來茶當酒。」

  盈盈曰:「何如良夜省陪茶?」

  彩蘋曰:「我們是陪了茶來講話的。」

  生曰:「這才是主中有賓,賓中有主!」

  盈盈起別,彩蘋提茶爐一同出齋。生送至竹邊曰:「今後望姊姊源源而來。」

  彩蘋曰:「只要石相公不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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