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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扮青衣巧壓才人(4)


  只管坐在亭上癡癡呆想,早有引他進來的兩個家人說道:「相公坐在此沒甚事了,請出去罷,只怕老爺還在廳上候著哩!」

  燕白頷聽見說老爺還在廳上候著,心下呆了一呆道:「進來時何等興頭,連小姐還思量壓倒。如今一個侍妾記室也奈何她不得,有甚臉嘴出去見人。」

  只管沉吟不走,當不得兩個家人催促,只得隨他出來。正是:

  眼闊眉揚滿面春,頭垂肩嚲便無神。
  只思漫索花枝笑,不料花枝反笑人。

  按下燕白頷隨著兩個家人出來不題。

  且說平如衡隨著兩個家人到西花園來,將到亭子邊,早望見亭子上許多侍妾,圍繞著一個十五六歲女子,花枝般的據了一張書案坐在裡面。平如衡只認做小姐,因聞得普惠和尚說她為人厲害,便不敢十分仰視。因低著頭走進亭子中,朝著那女人深深一揖道:「學生錢橫,洛陽人氏,久聞小姐芳名,如春雷滿耳。今幸有緣,得拜謁庭下,願竭菲才,求小姐賜教。」

  一面說,一面只管低頭作揖不起。那女子含笑道:「錢先生請尊重,賤妾不是小姐。」

  平如衡聽見說不是小姐,忙抬頭起來一看,只見那女子生得花嫣柳媚,猶如仙子一般。暗想道:「這樣標緻,哪有不是小姐之理,只是穿著青衣打扮,如侍兒模樣。」

  因問道:「你既不是小姐,卻是何人?」

  那女子啟朱唇,開玉齒,嬌滴滴應道:「賤妾不是小姐,乃小姐掌書記的侍妾。」

  平如衡道:「你既是侍妾,何假作小姐取笑于我?」

  那女子道:「賤妾何曾假作小姐,取笑先生,先生誤認作小姐,自取笑耳!」

  平如衡道:「這也罷了,只是小姐為何不出來?」

  那女子道:「小姐雖一女子,然體位尊嚴。就是天子徵召三次,也只有一次入朝。王侯公卿到門求見,也須三番五次,方得一接。先生今日才來,怎麼這等性急,就思量要見小姐。就是賤妾出來相接,也是我家太師爺好意,愛先生青年有才,與小姐說了,故有是命。」

  平如衡聽了許多說話,滿腔盛氣,先挫了一半。因說道:「不是學生性急,只是既蒙太師好意,小姐許考,小姐若不出來,卻與誰人比試?」

  那女子道:「賤妾出來相接者,正欲代小姐之勞耳!」

  平如衡笑道:「比試是要做詩做文,你一個書記侍女,如何代得?」

  那女子道:「先生請試一試看。」

  平如衡道:「不必試,還是請小姐出來為妙。」

  那女子道:「小姐掌書記的侍妾,有上中下三等十二人,列成次第。賤妾下等,考不過,然後中等出來;中等考不過,然後上等出來;上等再考不過,那時方請先生到玉尺樓與小姐相見。此時要見小姐,還尚早。」

  平如衡聽了道:「原來有許多瑣碎,這也不難,只費我多做兩首詩耳!也罷,就先與你考一考。」

  那女子將手一舉道:「既要考,請坐了。」

  平如衡回頭一看,只見東半邊也設下一張書案坐席,紙墨筆硯俱全。因走去坐下,取筆在手說道:「我已曉得你小姐不出來的意思了,無非是藏拙。」

  遂信筆題詩一首道:

  名可虛張才怎虛,深閨深處好藏珠。
  若教並立詩壇上,除卻娥眉恐不如。

  平如衡題完自讀了一遍,因叫眾侍兒道:「可取了去看,若是讀不出,待我讀與你聽。」

  侍兒果取了遞與那女子。那女子看了一遍,也不做一聲,只拈起筆來輕輕一掃,早已和完一首,命侍兒送來。

  平如衡正低頭沉想自己詩中之妙,忽抬頭見詩送到面前,還只認作是他的原詩看不出,又送了來。因笑說道:「我就說你未必讀得出,拿來待我讀與你聽。」

  及展開看時,卻是那女子的和韻。早吃了驚道:「怎麼倒和完了!大奇,大奇!」

  因細細讀去,只見上寫道:

  心要虛兮腹莫虛,探珠奇異探驪珠。
  漫思王母瑤池奏,一曲雙成如不如?

  平如衡看完,滿心歡喜,喜到極處意忘了情。因拍案大叫道:「奇才,奇才!我平如衡今日方遇一勁敵矣!」

  那女子聽見驚問道:「聞先生尊姓錢,為何又稱平如衡,莫非有兩姓麼?」

  平如衡見問,方知失言,因胡賴道:「哪個說平如衡,我說的是錢橫,想是你錯聽了。」

  那女子道:「錯聽也罷,只是賤妾下等書記,怎敢稱個勁敵!」

  平如衡道:「你不要哄我,你不是下等,待我與你講和罷,再請教一首。」

  因又磨墨濡毫,題詩一首道:

  千秋白雪調非虛,萬斛傾來字字珠。
  紅讓桃花青讓柳,平分春色意何如?

  平如衡題完,雙手捧了,叫侍兒送去道:「請教,請教。」

  那女子接了一看,但微微含笑,也不做一聲,只提起筆來和韻相答。平如衡遠遠看見那女子揮灑如飛,便連聲稱讚道:「罷了,罷了。女子中有如此敏才,吾輩男子要羞死矣!」

  說不了,詩已寫完送到面前。因朗朗讀道:

  才情無假學無虛,魚目何嘗敢混珠。
  色到娥眉終不讓,居才誰是藺相如?

  平如衡讀完,因歎一口氣道:「我錢橫來意,原欲求小姐,以爭才子之高名。不料遇著一個書記,尚不肯少遜,何況小姐!見前日在接引庵壁上題詩,甚是狂妄。今日當謝過矣。」

  因又拈筆題詩一首道:

  一片深心恨不虛,一雙明眼愧無珠。
  玄黃妄想裳公子,笑殺青衣也不如。

  平如衡題完,侍兒取了與那女子看。那女子看完,方笑說道:「先生何前倨而後恭!」

  因又和詩一首道:

  人情有實豈無虛,遊戲風流盤走珠。
  到底文章同一脈,有誰不及有誰如?

  那女子寫完,命侍兒送了過來。平如衡接在手中,細讀一遍,因說道:「古人高才,還須七步。今才人落筆便成,又勝古人多矣!我錢橫雖承開慰,獨不愧於心乎!」

  遂立起身來辭謝道:「煩致謝小姐,請歸讀十年,再來領教。」

  因欲走出,那女子道:「先生既要行,賤妾還有一言奉贈。」

  遂又題詩一首,遂與平如衡。平如衡已走出亭外,接來一看,只見上寫著:

  論才須是此心虛,莫認鮫人便有珠。
  舊日鳳凰池固在,而今已屬女相如。

  平如衡讀完,知是譏誚他前日題壁之妄,便也不答,竟籠在袖中,悶悶的走了出來。剛走到穿堂背後分路的所在,只見燕白頷也從東邊走了出來。二人撞見,彼此顏色有異,皆吃了一驚。只因這一驚,有分教: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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