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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懸彩筆直求淑女(4)


  和尚道:「既是這等,請裡面坐,」

  遂邀入佛堂問訊坐下。一面叫小沙彌去煎茶,一面就問二位相公高姓。燕白頷道:「學生姓趙。」

  平如衡道:「學生姓錢。」

  因問老師大號,和尚道:「小僧賤號普惠。此處離城約有十數餘裡,二位相公尋春直步到此,可謂高興之極。」

  燕白頷道:「不瞞老師說,我二人雖為尋春,還要問一個人的消息,故遠遠而來。」

  普惠道:「二位相公要訪誰人消息?」

  燕白頷道:「聞得說山顯仁相公告病隱居於此,不知果然麼?」

  普惠笑道:「我只說相公要訪甚麼隱人的消息,若是山老爺,一個當朝宰相,誰人不知,何須訪得,就在這南頭大莊上房住。山老爺最愛小庵幽靜,時常來閑坐,一個月倒有十日在此。」

  平如衡道:「這兩日曾來嗎?」

  普惠道:「這兩日為他小姐有恙,請醫調治,心下不快,不曾來得。」

  燕白頷道:「可知他小姐有甚貴恙?」

  普惠道:「這倒不曉得。」

  說罷,小沙彌送上茶來。

  大家吃了,普惠問道:「二位相公訪山老爺想是年家故舊,要去拜見了。」

  平如衡道:「我們與他也不是年家也不是故舊,因聞得他小姐才高,為天子寵貴,不知是真是假,要來試她一試。不期來得不巧,正遇著她病,料想不出來見人,我們去也無益。」

  普惠道:「據相公說,是來的不巧,遇她不著。依小僧看來,因她有病遇不著,正是二位相公的湊巧。」

  燕白頷笑道:「遇不著為何倒是湊巧?」

  普惠道:「遇不著省了多少氣苦,豈不是湊巧。」

  燕白頷道:「就是遇著她,難道有甚麼氣苦不成?」

  普惠道:「相公不是本地人,不知那山小姐的行事。」

  平如衡道:「我們遠方人實不知道,萬望老師指教。」

  普惠道:「這山小姐,今年十六歲。生得美貌不消說得,才學高美也不消說得,只是她的生性驕傲,投得她的機來百般和氣;投不著她的機來便萬般做作。你若是有些才學看得上眼,或是求她詩文,她還正正經經替你做一兩篇。你若是肚中無物,人物粗俗,任是尚書閣老的子孫,金珠玉帛厚禮送她,俱不放在她心上。你若生得長,她就信筆做一首長詩譏誚你;你若生得矮,她就信筆做一首矮詩譏誚你。不怕你羞殺氣殺。這樣的惡相知定,要去見她做甚。小僧故此說個不遇她省了許多氣苦。」

  燕白頷道:「無才村漢,自來取辱,卻也怪她不得。只是人去見她,她肯輕易出來相見麼?」

  普惠道:「她怕哪個,怎麼不見!她雖是個百媚女子,卻以才子自恃。任是何人,她都相見。相見時正色談論,絕不作一毫羞澀之態。你若一語近於戲謔,她有聖上賜的金如意,就叫人劈頭打來,打死勿論。故見她的皆兢兢業業,不敢一毫放肆,聽她長長短短,將人取笑作樂。」

  平如衡道:「他取笑也只好取笑下等之人。若是縉紳文人,焉敢輕薄?」

  普惠道:「這個倒也不管,二位相公莫疑我小僧說謊,我說一樁有據的實事與你聽。前日都察院鄔都堂的公子,以恩蔭選了儒學正堂。修了一分厚禮,又央了幾封書與山老爺,要面求山小姐題一首詩,寫作一幅字,當畫掛。二位相公,你道這山小姐惡也不惡?這日鄔公子當面來求時,她問了幾句話兒,見鄔公子答不上來,又見鄔公子人物生得醜陋,山小姐竟信筆寫了一首詩譏誚他,把一個鄔公子幾乎氣死。你想那鄔公子雖然無才,卻也是一個都堂之子,受不得這般惡氣,未免也當面搶白了幾句。山小姐道他戲言相調,就叫人將玉尺樓門關了,取出金如意要打死他。虧山老爺怕鄔都堂面上不好看,悄悄吩咐家人,將鄔公子放走了。到次日,山小姐還上了一疏,道鄔公子擅入玉尺樓,狂言調戲,無儒者氣象。聖上大怒,要加重處。虧得鄔都堂內裡有人調停,還奉旨道鄔都堂教子不嚴,罰俸三月。鄔公子無師儒之望,改了一個主簿。二位相公,你道這山小姐可是輕易惹得的!小僧故說個遇她也好,不遇她也好。」

  燕白頷道:「山小姐做了甚麼詩譏誚她,這等動氣?」

  晉惠道:「這首詩傳出來,那個看了不笑!小僧還抄個稿兒在此,我一發取出來與二位相公看看,以發一笑。」

  燕白頷道:「絕妙,絕妙,願求一觀。」

  普惠果然入內取了出來,遞與兩個道:「請看。」

  二人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家世徒然到縉紳,詩書相對不相親。
  實無點點胸中墨,空戴方方頭上巾。
  仿佛魁星真是鬼,分明傀儡卻稱人。
  若叫混作儒坑去,千古奇冤那得伸。

  燕、平二人看完,不禁拍掌大笑道:「果然戲謔得妙。這筆看起來,這鄔公子吃了大苦了。」

  普惠道:「自從鄔公子吃了苦,如今求詩求文的,都害怕惹事,沒甚麼要緊,也不敢來了。二位相公還是去也不去?」

  燕白頷笑道:「山小姐這等放肆,取笑於人者,只是未遇著一個真正才子耳。待我們明日去,也取笑她一場與老師看。」

  普惠搖頭道:「二位相公雖然自是高才,若說要取笑山小姐,這個卻未必。」

  平如衡道:「老師怎見得卻未必?」

  普惠道:「我聞得山老爺在朝時,聖上曾命許多翰林官與她較才,也都比她不過。內中有一個宋相公,叫做宋信,說他是天下第一個會做詩的才子,也考山小姐不過。皇帝大怒,將他拿在午門外,打了四十禦棍,遞解回去。此事喧傳長安,人人皆知。二位相公說要取笑她一場,故小僧斗膽,說個未必。」

  燕白頷聽了,笑對平如衡道:「原來宋信出了這場醜,前日卻瞞了並不說起。」

  平如衡道:「他自己出醜,如何肯說?」

  因對普惠說道:「老師寶庵與山小姐相近,只知山小姐之才高,怎知道山小姐不過閨中女子學塗鴉耳。往往輕薄於人者,皆世無英雄耳。若遇了真正才子,自然要以脂粉乞憐也!此時也難與老師說,待我們明日與她一試,老師自知。」

  普惠心下暗笑其狂,口中卻不好說出,只得含糊答應道:「原來二位相公又有這等高才,可喜可敬。」

  又泡了一壺好茶來吃。燕白頷一面吃茶,一面見經座上有現成筆墨,遂取了,在旁邊壁上題詩一首道:「山小姐,山小姐,不知你的病幾時方好,且留為後日之驗。」

  平如衡候燕白頷題完,也接筆續題一首在後道:「山小姐,山小姐,你若見了此二詩,只怕舊病好了,新病又要害起。」

  二人擱筆,相顧大笑,遂別普惠出來道:「多擾了,遲三五日再得相會。」

  普惠道:「多慢二位相公,過數日再奉候。」

  遂送出門而去。只因這一別,有分教:

  才子稱傭,夫人學婢。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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