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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辛解慍指子夜明明挑綠綺 甘不朵詠燈影暗暗系紅絲(3)


  辛小姐道:「如此甚好。」

  姐弟算計停當,只挨到午後,門上方傳進甘頤的名帖來,辛解慍看了名帖,忙走出來迎接著,在大廳上相見過,隨即邀到後廳旁書房中去坐。辛解慍因說道:「小弟進謁,願識荊州也,怎敢勞長兄亦枉台駕。」

  甘頤道:「來遲固有罪,然不敢輕造也,幸恕之。」

  坐定獻茶,茶罷,甘頤即起身要辭出。辛解慍忙留住說道:「小弟之願交仁兄者,非徒幕仁兄之大名而虛為延攬,實欲朝夕左右,竊取道義文章,以開其愚,以文其陋。若但投一刺而即行,豈小弟願親芝蘭之意哉?」

  甘頤道:「小弟亦有肝膽,豈不欲追隨幾席,時聆珠玉,以為虛往實歸之地。但遠人隻身,不能酬酢,況才一登龍,怎敢便蒙投轄。」

  辛解慍道:「此句句客套之言,非所願聞。即以客套言,小弟有地主之誼,兄又何多讓焉?」

  甘頤聽了,笑說道;「仁兄數語,小弟已不啻飲醇而心醉。縱如此,亦不勝杯斝矣。」

  辛解慍也笑道:「甘兄未飲而先曰心醉,小弟則請沉酣曲櫱,而讓甘兄獨醒何如?」

  說罷,相視而笑,甘頤只得坐下。

  須臾酒至,二人對飲。飲到半酣之際,正談及做詩,忽見一個童子手裡拿著一幅紙,走來對辛解慍說道:「小姐說方才社中出了一個題目,甚是風雅,叫送來與大相公看,請大相公有興也和一首。」

  辛解慍接來一看,卻是詠燈影,五言律詩,限人字韻。因吩咐童子道:「我曉得了。對小姐說,我有客在此。」

  童子去了。甘頤看見因問道:「是甚題目,可借一觀否?」

  辛解慍忙送與甘頤道:「此乃家姐社中之題,因愛其風雅,故送與小弟,叫小弟也和一首。」

  甘頤看了,點點頭道:「此題不獨風雅,而純是虛景,實難摹寫。」

  辛解慍道:「仁兄有興否?」

  甘頤見題目是辛小姐傳來,興已勃勃,因答道:「文人于詩酒無興,卻於何處有興?」

  辛解慍聽了大喜道:「小弟渴欲拜領大教,但草草不敢輕謂,仁兄既有興,何不揮灑珠玉,以為眾金釵之程序,使知文人彩筆淩雲,自不同也。」

  甘頤此時酒已微醺,又一心想著辛小姐,又要賣弄才華,因笑說道:「仁兄既如此見愛,小弟敢不獻醜以博仁兄之笑。」

  辛解慍道:「此題細思甚是枯淡,得仁兄大才點染,自當快觀。」

  因命童子送上筆硯名箋。甘頤拈筆在手,也不推辭,也不著想,竟從從容容題了五言八句,遞與辛解慍看道:「潦草不工,幸仁兄教之。」

  辛解慍接了一觀,只見上面寫的是:

  《詠燈影五言律限人字韻》

  寂寂照無寐,憧憧明有身。
  鼠窺方散亂,劍舞忽精神。
  窗月來時暗,瓶花對處真。
  莫悲消歇易,徹夜伴愁人。

  辛解慍看完,不覺喜動顏色道:「此詩剪裁甚巧,喻意最微,又淵博,又風雅,真此題之絕唱也!仁兄之才,遠過青蓮,直追子美,敬眼敬服。」

  甘頤笑道:「醉後餖飣散言,聊以塞責,何足言詩?乃蒙仁兄垂青,始信嗜痂不謬矣。」

  辛解慍道:「造成鳳鳥,方有彩翼;不是鮫人,何從得珠?仁兄不要瞞小弟,想仁兄窗下不知如何用功,方能言成錦繡,筆落珠璣,斷未有不操縵而能安弦若此者。」

  甘頤聽了大笑道:「知言哉!不瞞辛兄說,小弟實原來嘗留心詩詞,只因舍妹酷好于此,朝夕分題拈弄,習若飲食,故小弟未能免俗,亦複爾爾。」

  辛解慍聽了連連點頭道:「仁兄之言,非欺我也,即小弟之學于家姐一樣了。但由此想來,則令妹之題詠不減仁兄矣。」

  甘頤道:「小弟為舉業分心,不過勉為唱和,至於舍妹,則寢於此,食於此,夢魂於此。雖往來酬和無多,而漢唐佳句無不賦過,天下美物無不詠遍。雖未必盡如古人,尚亦有可觀,不至如小弟之陋。」

  辛解慍聽了不禁身子先已酥去,神情早已動搖,只得勉強納定說道:「由此想之,則是蜀中又生仁兄一東坡,有了今妹,而蘇家小妹不足數矣,誠快事也。」

  甘頤道:「蒙仁兄通家之愛,故為浪言。仁兄若以古賢相比數,則慚甚矣!」

  二人說得快暢,直飲得醺醺然,甘頤方起身別去。正是:

  你貪顏色我貪香,兩兩癡迷兩兩狂。
  及至兩心相遂後,始知驚喜不非常。

  甘頤別去,且按下不提。卻說辛解慍送了甘頤去後,忙袖了燈影詩來見姐姐。問知詩社雖散了,小姐還在金帶樓,未曾下來。辛解慍因走上樓來見姐姐問道:「今日社中燈影詩,可有兩首看得麼?」

  辛小姐道:「可笑這樣一個好題目,並無人做一首好詩,真可羞也。連我再三搜索,亦無奇想,故而擱筆。我叫順童送題目與你,你可曾鼓舞甘頤同做麼?」

  辛解慍道:「兄弟今日方信服甘頤是個真正才子。」

  辛小姐道:「何以見得?」

  辛解慍道:「我只送得題目與他,他只說得一聲好題目,純是虛景,倒也難於摹寫。兄弟要他做,他略不推讓,早拈起筆來依韻題了一首五言律詩。敏捷固已難及,再看其詩,真摹寫情景,不即不離,令人服倒。」

  因袖中取出送與辛小姐道:「姐姐請看自知。」

  辛小姐接到手中,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欣然道:「此題有此詩,雖太白不能再作矣!吾弟賞鑒不差。」

  辛解慍道:「兄弟雖然賞鑒,不過皮毛,其中妙處,尚望姐姐指示。」

  辛小姐道:「凡做詩,雖泛然落筆,亦要有所從來。唐詩有『燈影照無寐』之句,此雲『寂寂照無寐』,豈不已將燈影二字暗暗點出?白樂天又有『殘燈無焰影憧憧』之句,此雲『憧憧明有身』,又將燈影無形已現作有形矣!宋詞曰:『夢破鼠窺燈』,此則借鼠窺二字代出燈字。鼠窺必殘夜將盡之時,下曰『方散亂』,不獨見燈影而燈影,且留變相。劉琨、祖逖,對舞燈下,劍影即燈影,又不獨見燈影而燈影,且增氣色精神。何其微妙!以上俱用事也,下若再用事則傷贅,故但虛描。虛描而曰『窗月來時』,與燈影了不相關,只一『暗』字,而燈影己慘淡壁間矣。虛描而曰『瓶花對處』與燈影又何干涉?只一『真』字,而燈影已披離幾席矣。摹寫已盡矣,若再摹寫則傷巧,故以『銷歇』總歎息之,韻致何其高遠!又以『徹夜伴愁人』一渾論燈影作感慨應之,真妙不容於言矣!」

  辛解慍聽了大喜道:「原來詩之微妙如此!非姐姐解出,則兄弟尚在門外。但據姐姐如此說來,則甘頤之才可觀矣!既有可觀,則兄弟更有一言願與姐姐商量。」

  只因這一商量,有分教:遠而日近,疏而日親。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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