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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孝念深而身可舍不忍宗淪 姻緣斷而情難忘猶思妹續(2)


  翠翹道:「此事到官,決無生理。父、弟死則宗枝絕,而母氏無依,我姐妹亦必流落。何如舍我一身,全父弟以全宗嗣,全宗嗣以全母妹。所舍者一身,所全者重大。家貧見孝子,為子死孝,正此時也,苟可救父,死且不惜,矧未至於死者乎!我志已決,爹爹勿以我為慮也。且女生外向,原非家中物。愧女不能為緹縈上書救親,獨不能為李寄賣身庇父乎!」

  言畢,詞氣激烈,顏色淒慘。王員外嗚咽不能答一語,惟低頭墮淚而已。

  應捕酒飯已完,對翠翹道:「多謝,我們且帶令尊令弟去,姑娘作急理會,三日後便要帶到官了。我可憐你孝心,所以替你擔遲兩日,你卻不要自誤大事。你父親兄弟,我不難為他,飯是要送來吃的。王媽媽你卻要同到我家走一遭,方認得送飯。這是賊情事,沒人敢上前,只好靠自家。我再替你央個媒婆,尋個好人家,也不枉了他一點孝心。」

  翠翹道:「娘,上司說得極是,你要同他走一遭,看爹爹兄弟如何著落,才好計較。」

  王媽媽只得跟應捕去了。

  翠雲道:「姐姐,這事怎了?」

  翠翹道:「鬻我一身,則全家無事矣。」

  翠雲道:「大家罹難,怎把姐姐一身當災。」

  翠翹道:「事到其間,不怕你不走這條路。你年幼怎做得此事。你做良臣,孝事父母;我做忠臣,殺身成仁罷了。你看爹爹兄弟那般受刑,能經幾次吊打。他二人一死,大家少不得也要流落,舍我一身,保全一家,苦事亦是快事。我已看破此身,一任東皇磨滅。」

  但只便住了口。翠雲道:「姐姐有甚不了語,到這樣時候還不說向妹子?姐姐,我看你滿臉含憂,兩眉積恨,有萬千心事,似又在憂愁苦惱之外。」

  翠翹道:「然,信有之。欲對妹言,難以啟齒,如若不言,又怕辜負了那志誠種一片心。」

  翠雲驚道:「所謂志誠種,莫非金千里乎?姐姐從未覿面,何從知其志誠?」

  翠翹歎道:「余承金生不諱之盟,誓同偕老。今日禍生不測,全孝安能全義。我此一去,未知飄泊何方。彼及歸來,萬種相思安托。賢妹端坐,受我一禮。」

  翠雲道:「姐姐要拜我卻是為何?」

  翠翹道:「此拜不為別事,金郎未了恩情,盡托賢妹為我償還。我雖骨化形消,因風委露,亦含笑於地下矣。」

  言畢,放聲大哭,死去移時方醒。翠雲慌抱之懷中,道:「姐姐之命,妹無不領,願姐姐好自珍重。」

  翠翹道:「金郎遼陽才去,救父救弟又不能少待須臾,事出兩難,不得不托妹氏,以償恩情債負。金生與我有盟章一道,銀串一雙,盡付賢妹。賢妹善事多情,永以為好可也。金生之情不多得,金生之品不易逢,我與他無限期許,悉賴賢妹完之。他日夫榮妻貴,慎毋忘作媒人也。倘媒婆一至,則不及再言,聊為數字,轉寄情郎:為言紅顏薄命,至今斯驗矣。回想月下之盟,可複得乎?金郎體薄而耽於酒,幸少節之,以成其志。所有胡琴閨怨一闋,乃我生平得意之作,予以情近離騷,不免飄泊之苦。他日撫我胡琴,度我怨調,淒風苦雨之中,啾啾而至者,乃爾姐也。爾夫婦其瀝酒以吊之。余昔夢劉淡仙約我題斷腸吟,又道餘亦斷腸會中人,大約一生行徑,不出斷腸會外。前為金郎守身,是道其常也。今遭大變,女子一身苦樂由人,何能自主。則索聽其在天,非不堅貞也。萬一金郎多情,妹氏顧念,或有遠訪之雅,大約錢塘江上,定有消息。妹須記者,錢江之兆,得之夢中。前兆既符,後事大約必應。」

  因頓足哭道:「金郎,金郎,我翠翹負汝也,我翠翹負汝也。我不能酬爾深情,特托妹氏以報厚德。哀哀翠翹,志可憐矣。」

  翠翹又哭了多時,忽然自止道:「妹子,我不哭了,娘回家,媒人必至,此乃賊情事,近處斷無人來娶我,定是他鄉外府之人。一討便要走路,那時要留隻字,方寸一亂,也不能舉筆。你可取文房四寶來。」

  翠雲忙尋筆硯,滴水磨墨。翠翹染翰舒毫,一聲長歎,兩淚交流道:「金郎,我翠翹的恩愛止於此了。向全此身,不從郎欲,只怕合巹之夕,無物為質。千不肯,萬不肯,以質情郎。早知如此,守何為乎!」

  乃破涕為書雲:

  翠翹薄命,禍起蕭牆。不能為緹縈代父鳴冤,而僅為李寄賣身,聊蘇家難。賣身必為君辱,愧矣恨矣。回思花下投梭之拒,竟為翠翹薄情案矣。郎念及此,得無欲斷翹之首,懸之市朝,為十日哭也。負此薄幸,無能自續,敬以淑妹代充下陳,君子不棄而俯成之,庶可少酬恩情于萬一矣。天涯海角,指日登程,月下之盟,已成妄想。胡琴一張,怨曲一套,道香一封,他日同我妹焚香調琴,賡歌度曲,香煙繚繞,淒風淅瀝中,有愀愀卿卿自小窗而來者,人耶,鬼耶,翹斯在焉。仁人不叱為心,幸以杯茗瀝我怨魂,其受惠已多多矣。生死之別,聊盡於此。言短情長,不能悉布。惟祈努力加餐,幸毋以妾為念。父母兄弟,統冀破格重青。萬萬。上千里金郎盟下,辱愛妹王翠翹斂衽拜。

  封面上寫千里盟兄啟,才交付與翠雲。忽聞叩門之聲,翠雲收起,翠翹去開門,王媽媽已同一咸媒婆來說親。進門問道:「是那一位姑娘?」

  翠翹道:「便是妾身。」

  咸媒婆道:「姑娘倒多,若是近京人,他們一則出不起大錢,二來怕你們是賊情事,不敢來成交。只有一臨清客人,要討個美妾。銀子倒是肯出的,但要講明,他怕是非,過了財便要帶人起身。要替姑娘斷過,方好去說。」

  翠翹聽了滿眼含淚道:「既是他出得銀子,救出父親兄弟,跟他去便了。」

  說得這一句,淚似湘江水,涓涓不斷流,那裡再說得半個字出。咸媒婆道:「既是這等,一說便成,不須憂慮。」

  翠翹連連點首。

  鹹婆去了半晌,領了幾個人來。內中一人雲巾華服,上前見禮,仔細將翠翹看了又看。鹹婆捋手紮腳,抹胸按臂,果然是個十分全足的女子。那人又問可曉得甚麼技能,咸媒婆道:「詩詞歌賦,件件俱精,胡琴可為天下首絕。」

  那人道:「我有金扇一柄,便求一揮。」

  遞與咸媒婆,咸媒婆遞與翠翹。翠翹道:「請題請韻。」

  那人道:「以春日聞鳩為題,陽字為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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