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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假女冠鄭府彈琴韻 巧春娘妝閣喻弓影(4)


  女冠更奏一轉,其聲清烈激仰,一座肅然。

  小姐斂容改色道:「此非『獨鳥下東南,廣陵何處是』者乎?英雄不遇時,忠義之氣,壹郁於板蕩之中。嵇叔夜被戮於東市,顧日影而彈一曲,曰:『怨哉,人有欲學廣陵散者乎,吾惜之而不傳。嗟乎,廣陵散從此絕矣!』後人無傳之者。道人獨傳其妙,實非塵世的人也。」

  假女冠膝席對道:「小姐聰慧,人所不及。貧道學于師父,今小姐所教,一般師父之語。請奏一曲。」

  小姐道:「優優乎,諷諷乎,青山峨峨,綠水洋洋。神仙之跡,超蛻於塵臼中。此非伯牙水仙操乎?這所謂鐘期既遇,奏流水而何慚者也。道人千載之下,也能知音,伯牙不恨鐘子期之死。」

  女冠又弄他一調,小姐正襟危望,便道:「至矣,盡矣。聖人不得其位,轍環天下,遑遑於亂世。非孔宣父,誰能作此猗蘭操乎?所謂逍遙九州島,無有定處者哉!」

  女冠起身整襟,複添了一炷香,複重新彈過一闕。小姐道:「高哉,美哉!猗蘭之操,雖出於大聖人,憂時救世之心,猶有不過時之歎。此曲與天地萬物熙熙同春,巍巍蕩蕩,無得以名焉。這是大舜南熏殿五弦之調,所謂『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溫兮』者,非其詩乎?盡善盡美矣,無過於此。雖有他調,不願更勞。」

  假女冠道:「樂以九成,天神感化。貧道所奏已八闕,尚有一曲請玉振之。」

  便轉柱拂弦,手弄而彈來。其音悠揚閱悅,使人魂佚心蕩。庭前百花,一時齊綻。梁燕雙飛,林鶯互歌。

  小姐聽來未半,蛾眉暫低,眼波不轉,至「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之句,再舉眼看一看,女冠飛紅了臉,便起身往自己房中躲著。

  此時夫人聽聽女冠琴聲清絕,女兒評論崢嶸,喜之不勝,正在津津。假女冠見小姐猝然起避,便愕然撫琴,起身複坐。

  夫人道:「女冠見天酬接,也有乏了。女冠恐是餓乏?」

  隨命端上午膳來。須臾,擺上桌素膳、珍果之類。女冠謙讓,略為用過。

  後夫人又使丫鬟,問了姑娘用的午膳:「便來接了女冠罷。」

  丫鬟答應著,走了房裡,同奶娘回來,告道:「姑娘半日冒風氣不舒服,要不克出來侍太太。」

  假女冠聞他這般話,大驚,想道:「聽了鳳求凰曲,託病不出,必然他起了疑惑。」

  便站起身,告道:「姑娘玉體不舒服,多由貧道。惶愧告退了。」

  夫人道:「女冠說那裡話?疾病人所難免,何由乎女冠?女冠要歸,不宜強挽。便當改日再邀,願副渴望。」

  乃命出匹頭金帛為禮。女冠堅意不受,謝辭道:「出家之人,無用此重賞,雲遊的蹤,如不遐去,敢不再叩請安。」

  遂下階再拜告退,依前坐了遮轎,還靈佑觀去了。按下不題假女冠回見杜煉師的話。

  再說崔夫人送了女冠,招的馮奶娘、錢老老來問:「姑娘身上如何不舒舒服服?沒有用午膳不是?」

  奶娘、老老們一時邊忙答道:「太太不用慮可的。姑娘已痊癒好了,剛才用過食膳,比前的多大的了。」

  夫人喜道:「知是些乏的了。」

  按下不表。

  再說鄭瓊貝,承太太招的半日聽他女冠的琴,脫了塵凡,音韻正雅,又愛他豐美,評評篇篇雅變之音。及至「鳳兮鳳兮求其凰」之曲,陡然起來了疑惑,便有意看他容貌、言笑,倒是活潑玲瓏,有非女子溫柔氣象,肚裡摸捉了不得,即起身歸房躲避,託病不出。越想越疑,又憤又羞,默然不語。半日,才發言問錢老老道:「春娘身上有些不好,今幾天到底是怎麼樣了?老老走一走,問他仔細罷。」

  老老未及回話,鴛鴦接口道:「春娘至二十八天,好好的伏侍姑娘。可不是大昨天日晨後,頓覺懶了,寒栗了半天,又懶吃東西,只睡覺躺床上。周媽媽說的,有甚麼患慮起來。忙去問問大夫,要他吃藥了。大夫道:『春天困懶,停了食些兒,只是不服他劑藥,教他好好的調將。又另餓了半天,便可舒服。』春娘到底昨兒半天不吃了東西,到夜半後,只吃黃梁移粥半碗。朝起,才用過小姐送的半碗燕窩湯。剛兒討麵湯盥洗淨面了,嬌嬌嫩嫩的來太太房裡先請了安才來的。」

  說猶未了,只見春雲撒嬌撒癡,笑嘻嘻的進來,道:「我聞靈佑觀新來女冠,彈得琴聲,倒又神妙,又嬋娟,又可愛,多是姑娘贊贊評評。我剛才的扶著病起來,玩玩他怎樣的。那裡他去的這般快了?姑娘倒不挽他半天也不得麼罷。」

  小姐粉臉飛紅了,低著頭不言,久之,說道:「春娘身上大好麼?」

  春雲道:「已好了。」

  一邊看小姐色辭有些尬尷,錢老老道:「春娘之言可不是,太太倒不挽他。女冠在姑娘房裡逛逛罷。」

  小姐又變了色,只不答。春雲會意,要的有些不快的來歷,只將他閒話說說一會子,一壁廂猜疑不得。

  原來春雲姓賈氏,其父宣德府益州人,善於程序文,鄉貢在京,屢中不舉,後為丞相府椽吏,多蒙司徒顧眷,後又不幸病死。妻蘇氏相繼而亡。只有一女春女,年才十二,托于司徒府裡。崔夫人憐他孤煢,收與瓊貝姑娘相伴。年與姑娘少一月。

  詩文筆藝,無有不通。又生得削肩細腰,身量苗條,粉面含春,丹唇似櫻。又是伶牙俐齒,十分乖覺。瓊貝愛若同氣,一桌吃飯,一床睡覺,比別的丫鬟分外親熱。一府之人,無有不愛歡他,常稱以春娘。

  小姐顧謂鸚鵡道:「何不倒茶來,與春娘解渴兒罷。」

  鸚鵡答應著出外。

  瓊貝只與春雲對坐,雙眉暫蹙,兩臉發紅,道:「春娘啊,我以閨中之女,跬步不出於中門,語言尚稀于親戚,你所知的。今一朝被人欺侮,與他男子半天對坐,言來語去,評論音樂,可不是難洗的趾,羞憤的辱麼?」

  春雲驚道:「剛才女冠之謂,則姑娘何以知男子,有甚明證麼?」

  瓊貝遂將女冠彈琴次序說了一遍:「至於南熏曲,我遵秀劄之言,諭他正曲。他便以九成感神,複將司馬相如挑他卓文君之鳳求凰曲彈來,這不是有意弄出,以試我知也不知也。我有眼無瞳,被人欺侮,變服來試,至於這般,而全然不覺,臨他侮弄,何忍舉顏對人。」

  春雲道:「姑娘得非杯中的弓影,認真而自疑起來的麼?」

  瓊貝道:「我看他彈得起疑之後,更察他容貌舉止,斷然非女中人。春娘如在我傍邊,豈至半天之不能破綻,寧不能使他白露馬腳罷。這必然是四方愧圍之士咸萃京師,有此輕薄之子,誤聞我虛名,到來探試的。陷了他術中,可不是憤惋的麼?」

  春雲笑道「誠以賤見,他是容貌如是秀美,氣象如是豁達,品竹調絲又如是聰明,定然又當文章如是,謂之才貌兼全的真豪傑,何虧乎真相如的罷。」

  瓊貝啐了他一口,飛紅了兩臉,道:「他雖欲為相如,我斷不為文君的。」

  春雲道:「姑娘差矣。文君寡女也,有心而從之。姑娘閨女也,無心而聽之。寧可比擬於是乎?」

  瓊貝低頭無答。春雲亦會意,只說一會子閒話。

  在後又衍何辭?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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