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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楊解元獨點花魁 桂蟾月自擬月姥(3)


  複言桂蟾月追躡楊公子,到了店舍。公子喜的不勝道:「桂娘何能脫身到此?」

  蟾月撒嬌撒癡道:「此非可話之地。相公如不遐棄,幸移金步,屈臨陋居,以永今夕嗄。」

  公子欣然允諾,隨喚楊福,看的頭口、行裝守著,便與桂娘一同出門。

  行不數箭的地,便是桂娘之家。到得門前,但見兩行垂柳掩映,一帶低亞粉牆。牆邊一個垂花門,朱扉半掩,牆頭露出幾百竿翠竹。桂娘引前進入,兩邊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間房舍,廳後便是五間上房,俱是雕欄畫棟。樓頭掛著鸚鵡、畫眉等雀籠。臺階上坐著兩個穿紅著綠的丫鬟,便笑嘻嘻的迎來,道:「娘子剛才早回了。」

  爭著忙打起簾子。

  蟾月便與公子同進房裡坐下,丫鬟登時倒了兩鐘茶,獻上來。吃過,漱口畢,公子看他房裡,正面設著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樣漆小幾。右邊幾上,擺著汝窯美人觚,裡面插著時鮮花草。西邊一對高幾,幾上茗碗、瓶花俱備。

  其餘陳設,不必細述。

  桂娘喚著丫鬟來擺上晚飯,自然是鴨蛋羊腮, 蒸菜果等珍膳。桂娘在傍邊搬出精緻、細軟、色鮮的,奉在公子面前。

  斟上酒來,兩人吃過了。丫鬟斟了茶來,用過。

  桂娘道:「春冷猶狠,相公不妨更移套間暖屋裡坐罷。」

  隨同出了門,到了東南三間小正房內。但見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上堆著書籍、茶具。臨窗大炕上,鋪著狸紅洋毯。左邊幾上擺著香鼎,鼎傍匙筋、香盒。兩邊下首,設著半新不舊的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靠背引枕,壁上掛著古今名人書畫。

  暖閣兩邊,黏著一對聯道: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外他一切清靜,穩穩正正,便是桂娘之寢炕。丫鬟掌起燈來,兩人相對,說些一會子閒話。

  正是:

  夜闌更秉燭,想對如夢寐。

  到得夜深,又擺上夜膳。把杯殷懃相酬,酒過三巡,食供兩套,桂娘站起身,複斂衽更坐,道:「妾今蒙相公不棄,玉趾光臨,蓬蓽生輝。妾雖木石,敢不以肝隔相告。」

  因潸然淚下。公子親手取了帕子,拭道:「桂娘有甚麼衷曲,這般傷心,請道其詳。」

  桂娘方才的用手帕握了臉兒,說道:「妾本韶州之人,母氏早喪,他無兄弟,獨侍嚴父。亡父本以鄉貢,升遷為此州驛丞,不幸病死。妾想他鄉流落,故山迢娣,反葬無路,自鬻於娼家。幸虧表兄同在,托他攜櫬歸葬。妾既寄身娼樓,惟當逐流隨波,羞雲怯雨,就是分內。晝宵一念,尚冀天或垂憐,幸逢君子,複睹天日之照臨。年今十五,猩血尚留臂上。今天得蒙相公之垂憐,相公如不以妾身為風月中鄙類棄之,則妾願隨樵爨之列,妾不敢辭。」

  公子又驚又憐,欠身答道:「桂娘既以苦衷喻我,照知此心,亦豈負桂娘哉!余是咸甯一秀才,年與桂娘同。粗辨魚魯,僥倖入泮。雙親在堂,過於慈愛,要得才美兼全,方許絲夢。我又有一般癡想,若不遇兩全,寧可終身不娶。今日幸逢桂娘之有一無雙,正是天從人願呢。」

  蟾月正容道:「相公何見外至此。人倫以伉儷為重,是故詩經三百,關雎為首。龍繇一篇,乾坤定位。然後萬物滋育,不可一分疏忽,必有父母之命,媒妁明正,門當戶對,涓吉合巹,拜天地祖先,親迎是為夫婦。有若賤妾,名在妓籍,才貌沒稱,邂逅于青樓歌舞之場,寧可比議於壺儀。只望相公不嫌鄙卑,設置箕帚之末,於分足矣。相公才藝,必不讓頭於今榜。華門名閥,不患無淑女。妾身從此杜門潔身,以俟相公之俯察,更有何辭呢。」

  公子聽來,尤覺明快,半日複道:「我於前春,赴圍到華陰。有秦家閨女,唱和詩童,又瞥然望見他容貌,可與桂娘為伯仲。後聞秦禦史被慘禍,家屬盡為沒入掖庭。今無用可言,天之生才色,既有秦氏女,又有桂娘,複豈多出絕豔於一世乎!」

  蟾月笑道:「相公之言,太近管窺。大凡天之生人,有大仁,又有大惡,又有奇才,人所共稱之外,其他皆無足大異,只沒個名稱些。是故大仁應運而生,大惡應劫而生。奇才絕貌,應時而出。大惡固不足論。以大仁言之,堯、舜、益、皋、夔、稷、禼,四嶽群牧,同時而出。孔夫子時,十哲之外,七十子亦皆聞道禮義之類。又以將帥言之,楚漢之時,漢有韓、彭、噲、勃,楚有穰苴、黥布,與秦之王翦、欣翳,同時並出,俱有萬夫不當的力。漢、魏、吳、三國時,名將勇武,百余半時。文章亦然,于盛唐之世,女子之才藝容貌,豈獨慳于一時之多乎。概以天之清明靈秀的氣,在天為瑞日祥雲,和氣甘露,在人為大仁、大智、大勇。文章豔色,總是文明昌盛之世,在多並時者。相公何為小覷的話來?唐明皇、隋煬帝時,宮中絕豔的粉黛,奚特百千人哉!此則應所尚而然呢。」

  楊公子見他說得這般重大,說起來不徒嘆服,反覺了茫然自失,半日無語,才道:「桂娘真天仙謫降了。」

  蟾月又道;「秦姑娘,必是秦禦史女彩鳳姐。禦史曾為此州知府,鳳姑娘與妾同庚。其高才豔色,誠出絕世。但相公何以相見唱酬乎?」

  公子就將楊柳詩和韻之事,細述一遍。蟾月道:「真奇事,奇事。鳳姑娘不忒才貌,伶牙乖覺,人所不及,又有丈夫的志。但今不可再會,宜乎相公之傷惜。秦禦史老爺,為政清白剛正。聞被奸黨構陷,全家屠戮,此州的人莫不傷悲。」

  公子尤為之歎。

  蟾月又道:「若複青樓中人物,人所賤卑。而又有三絕之稱:江南萬玉燕,河北狄驚鴻,洛陽桂蟾月。蟾月,是妾身,固是虛名,不足道也。玉燕,江南迥絕,雖不得見面,聞說城之豔,百個難揀一個的。狄娘,是妾之中表姊妹,長妾一月,自幼在一張桌兒吃飯,一張床兒睡覺,比別的姊妹們分外的不同。後來大了,隨各星散,端的天下之奇才絕色。狄娘亦良家女,早失怙恃,育于舅母。美麗之名,稱於一世。媒婆盈門,千金為資者,日以十數。狄娘又有一般癡病,非一世之奇男子,不願奉其箕帚,欲效臣擇君的想。自托于青樓,公子王孫之筵,名公巨卿之會,日與之促膝。狄娘之心堅如金石,妾所知之。曾與妾身有同事一人之約,祝天共誓。今雖天南地北,一片靈犀,相照不渝。妾今托身于相公,狄娘亦當自歸於相公,妾身願為月姥,紅線之系,相公不可不知罷。」

  公子又願他長篇大套之說話,便道:「桂娘說來,只使人如入桃源一路,不尋界境,先自心迷神醉。雖然青樓中名譽,苟如桂娘之言,閨閣中獨無與狄、桂兩娘並驅者乎?」

  蟾月道:「可不是乎!閨閣裡豔色,豈獨比之行院中乎?妾之目見,無如秦姑娘。比肩耳聞,雖有,有難輕說。」

  公子道:「但說不妨。」

  蟾月囁嚅不言。

  未知蟾月所言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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