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才子佳人 > 合浦珠 | 上頁 下頁
第十六回 春明門掛冠歸隱(2)


  文華連忙揖謝道:「多謝錢爺厚情,誓當衛結。只恐金鴇執拗不從,奈何?」

  錢生道:「此亦不妨,只消具一稟詞到廳,待我當面批與執照,又何慮金鴇不允?」

  文華又連揖而出,回告琴娘,琴娘大喜。次日瞞過金鳳,親自到廳具稟,錢生看了稟詞,就批道:

  妓者沉淪欲海,迷戀風情,寧辭棲鳳棲鴉,雖欲為雲為雨。而珴瑁筵前,兕觥勸酒;銷金帳裡,玉臂作枕,良有以也。今某妓,志甘荊布,誓脫火坑,扃春風於繡榻,舞歇霓裳;卻夕月于青樓,歌停玉樹。此真醉之醒,而夢之覺者。長與執照任其所從。

  錢生以文華所愛,必有丰姿,故令其具稟,略識春風一面。誰料見時十分面熟,那琴娘亦時時偷眼窺生。既有批照,金鳳無可奈何,只得許允。錢生果以百金贈文華,文華以五十金娶了琴娘,也無心北上,將欲治任歸蘇。琴娘密訊文華道:「妾觀司李錢爺,絕似胥門住的十一相公。」

  文華驚問道:「子何以知之?」

  琴娘泣道:「奴本錢宅青衣也,因與同伴有隙,觸了太夫人之怒,將奴出嫁,卻被梅三姐貪了重賄,哄賣為妓,原名繡琴,故即改為琴娘耳。」

  文華又謝錢生,備語其事。錢生道:「我亦道有些相像,原來果是繡琴。」

  嘗以語太夫人,太夫人顧左右婢女而笑道:「汝輩戒之,嫉妒者當受此報。」

  自此生在東昌,三年任滿,便升吏部主事,又由中允,升了諭德。十余年間,官至侍郎,加尚書俸,富貴赫奕,莫之與京,錢生每自退朝之暇,則與三位夫人,焚香啜茗,評花詠月,有時分韻做詩,各欲誇奇鬥豔,體裁菁藻,句落珠璣。那三位夫人,味同蘭茞,雖無嫉妒之心,而亦飄輕裾曳長袖,回波而逞媚,爭妍而取憐。小姐嗜琴,每翻新調,有《紅窗影雙鳳飛》之曲。友梅喜畫,時時縱筆作遠峰瀑布、斷澗孤松,真有雲林墨氣。惟瑤枝則以巧言雅謔使人絕倒。生亦縱橫談笑,紛紜酬和於其間。既而棋聲歇,爐篆銷,茶煙未散、梧月欲上之際,生乃枕小姐之肱,捫瑤枝之乳,命友梅度新聲為宛轉之歌,而令秋煙槌背搔癢、高臥於北窗之下者。久之則有美麗青衣,攜絳紗燈,兩兩來接報道:「綺筵已設,金壺酒暖矣。」

  夫生以一介書生,名為進士,官居三品,享福至此,所謂騷壇領袖、風月總管非耶?然而錢生亦非徒留連於詩酒美色,每遇朝延大事,未嘗不垂紳正笏,諤諤敢言,平居常以不能致君堯舜為恥,則又可謂聖賢豪傑之後矣。其年癸未三月,太夫人八十懸幌壽誕,于時崔子文方升鴻臚寺少卿,李若虛亦以潮州知府任滿入都,陸希雲雖遭點額尚未南返,三子俱備了盛禮,登堂祝賀,錢生乃大排筵席,廣請朝紳。是夜飲至更餘,痛醉而散。只見錢吉稟說:「日間有一老者,不衫不履,騎驢而來,要與老爺相見,門吏因為堂有賓客,不敢通報。恰值小人遇著,那老者便把一個簡帖著小人遞上老爺。」

  錢生接來,拆開一看,但見帖上七言律詩一首。詩曰:

  歌鳳何須笑楚狂,好將時事卜行藏。
  江湖只合盟鷗鷺,蘿薛爭知勝鷫鶆。
  賊遇黃巢唐遂覆,權歸秋壑宋應亡。
  銅駝不日生荊榛,珍重姑蘇十一郎。
  ——九十一翁梅山老人奉

  錢生以十年積想,失之當面,悵怏不已。乃詳味詩中意思,是言天下將亂,不如歸隱。那一年錢生正年三十六歲,又與「若逢四九,返爾林泉」之語相應。將詩與崔、李求教。崔、李之意不約而同,遂與二子,即日上表辭官,出了春明門,掛冠解綬,一同南歸。大學士魏藻德與朝紳光時亨等俱賦詩為贈。時嗣馨已年一十八歲,天資敏慧,矢口成文,極為時輩推重。錢生抵家之後,卜吉行聘,即於是秋,為嗣馨完了伉儷。又以范公與叔父鳴皋俱近八旬,不堪迢隔,乃令白翁夫婦住在蘇州,自奉太夫人依舊遷往金陵,離城四十五裡,與祖塋相近,地名喚做錦鳳村,真個是山明水秀,足稱幽居。生乃因山傍水,起造園房一所,備極輪渙之美。但見:

  紅樓翠闈,繡闥雕甍。門前五柳搖金,窗外千竿嫩玉。林花春吐,池蓮夏開。靜坐處,最喜幽禽弄舌;客到時,自有美酒盈樽。小橋臥澗,遙通水畔荷亭;深徑埋香,轉入峰邊梅塢。正是謝安舊住烏衣巷,裴度新開綠野堂。

  錢生正在修葺書院,忽見許翔卿來望,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道:「某近白蘭溪返棹,將渡錢塘,遇著一位長者,自稱申屠丈,修書一封,著某送上錢爺。」

  錢生啟緘看雲:

  自別音容十有七載,予兩腳如車輪終年僕僕,作牛馬走耳。聞子三遇良緣,待詔金馬,梅山之神鑒不爽,而梅花樓一夕酒錢予已效文魚之酬矣。茲者,天造逄剝,潢池之亂難彌,而煤山之禍已兆。子以老人一言點醒,歸隱丘園,甚善,甚善!今有真主已出,太平在邇。予亦自茲棲蹤海島,非敢效田橫自王,聊逞虯髯之故智耳。明年秋杪,吾事方成,子夫婦幸瀝酒遙賀。便中附候,申屠丈白。

  錢生看罷,喟然歎道:「王室如毀,中原瓦解,吾輩將來尚不知作何結果耳。」

  是時,闖賊李自成雖得了河南一省,然齊魯之間,猶安然無事。錢生以書意不祥,諱而不言。至明年甲申三月,果有彰義門之變,大行皇帝縊死煤山,始信申屠丈與梅山之語為不妄矣。

  自此,隱在鄉中,捐粟募兵,保障一方,雖經鼎革,天下盜賊蜂起,而錢生保全身家不失,向後多少朱門大廈化為灰燼,那些屠沽兒、賣菜傭反得滿身羅綺。一朝富貴時,來者高入青雲,運退者黃金變色。當此之際,不能無感耳。自後生與范公頻至庵中,與心如講論釋典。時賈文華還至金陵,與許翔卿同為門客。崔、李、陸三子,亦隱在長白山中,與生往來信使不絕。生與三夫人唱和篇什,有《瑟琴集》行於世。每羨樂天為人,故顏其堂曰希白堂,自亦謂希白居士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