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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金山寺冤鬼現身(2)


  方欲掩門自盡,忽有年少婦人,自燈後趨出,將燈吹滅。此時,文友、寂如俱在馮二船中,把那器玩什物,細細收拾。於是點燭進房,遍體風騷,意謂小姐可以迫協成歡。及見室中黑暗,用火一照,並無傾城美麗,只見一個婦人,披髮滿背,面上鮮血淋漓,張口露牙,垂手而出,簾外刮起一陣陰風,頓把燭火吹息。二僧驚得毛骨俱寒,轉身奔赴於地。少頃起來,重向琉璃取火,指摩雙眼,振攝精神,揚聲秉燭而至,則見磷火煌煌,那婦人愁眉蹙額,坐於門首,耳畔但聞啾啾鬼哭號呼、索命之聲。二僧遍身欲火,渾如冷水一澆,惟口中咄咄狂喊至曉,不得作行雲之夢矣。正是:

  只憑鬼婦銜冤哭,方保千金廉質全。

  且說臨安程信之,自八月十五不見友梅,心中怏怏如失重寶,疑為趙鴇誘匿,具呈本府。趙鴇受了冤誣,也把人命狀詞,控告巡按,為此構訟期年。信之家事日漸消乏,其年又遭回祿,遂致資本蕩然,在杭不能存立,只得安頓妻房,自到揚州依附族叔。那族叔諱宏,號逸庵,自曾祖即為鹽商,真有百萬之富。宏以舉人選官,任至四川成都府同知,長子必成,仍習祖業;次子必賢,肄業府庠,年方二十一歲,才貌兼優。信之自到廣陵二載,逸庵以其才識敏達,深為器重。是年五月至杭,搬載家小回至鎮江,夜半遇盜,信之墜水,幸以浮木得生,其妻林氏及囊資什物,俱被劫去,信之袒跣號泣而歸。告在本府,出了捕文挨緝。當珠娘被誘入寺之夜,正值信之同了捕役,泊舟山畔,更衣入寺,禱于關帝,祈得六十八簽。簽曰:

  南販珍珠北販鹽,年來幾倍貨財添。
  勸君止此求田舍,心欲多時何日厭。

  信之念罷簽詩,茫然不解,又把被劫情由,備細禱告,若與林氏果得相逢,只祈一簽上上。須臾求出一簽,乃是七十四。簽曰:

  崔巍崔巍後崔巍,履險如夷去複來。
  身似菩提心似鏡,長江一道放春回。

  信之看到第二句,以至末句,滿懷欣喜,遂即下船。是夜睡至二更,夢一少婦,血痕滿頰,近前哭訴道:「妾身戚氏,住在金陵城外青蓮庵之後,禍遭凶僧寂如謀奸不遂,將妾擊死。今寂如遁跡本寺東房,與住持文友,又欲姦污夢珠小姐,被妾現魂救衛。明日小姐之父范父,自塞上南歸,泊舟維揚,君能救出小姐,與范太守相會,並把寂如送官正法,以洗妾冤,則君破鏡必合,相遇有期。」

  信之驚愕不能言,惟惟惟而已。戚氏臨去又囑道:「妾含冤不散,自隨寂如,迄今二載矣。因彼皈依釋氏,難以近身,今曉彼又謀溺叔嬸,罪惡滔天。雖有佛力,不能庇護,故妾得以隨身索命。妾無範氏,則冤仇莫雪;範氏無我,則貞操不全;君若不遇妾與範氏,則夫婦不能完聚。牢記!牢記!」

  戚氏既叮嚀而退,程亦欠身而醒。但見白露拂江,半蓬明月。思憶夢中戚氏所言,句句分明,又詳忖簽詩,與夢暗合。遂不復睡,坐以至曉,喚起捕役朱敬山以語之。敬山道:「夢雖難憑,然明顯若此,不可不信,況且住持文友,曾經會過,便不知果有寂如否?君可進寺相訪,我等尾後,以觀動靜。」

  信之果以為然,急起叩扉,謁見文友,又問起寂如,寂如亦便出來相會。只是二僧因為鬼祟攪亂了一夜,方欲就枕,而信之適到,故眼色濛濛,神思倦憊。信之見了如此光景,暗暗驚異,乃與敬山遍向曲房靜室,細細邏察,卻是悄無影響。逗留逾時,方欲告別,忽見廊下一婦,拍手而笑,複以手招信之,轉身走入靠西室內。信之、敬山等,急忙隨後而入。那婦人倏又不見,惟正南張畫一幅,恍若畫上笑聲啞啞。信之舉目直睇,但呼怪事。

  畢竟敬山乖覺,細看二僧,面容頓改,言語違離,便雙手扭住道:「爾等禿驢做得好事!」

  忙令信之掀畫一看,內有小門。推門而進,又有精舍數間,窗外欄幹六曲,行過長廊,果有女子隱隱號泣。信之奮步向前。珠娘在內,聽得人聲喧嚷,疑是二僧逼奸,忙以羅帶自縊。信之破扉而進,大呼道:「果是范小姐否?我等特來相救。」

  小姐背立含泣,而應聲道:「妾果範氏,君輩是誰?」

  信之道:「某等泊舟山畔,夜來得一奇夢,故知小姐被危。又知尊翁先生,今日必至維揚,乞小姐不須疑慮,作速登舟。」

  珠娘歎道:「妾以閨中弱質,奈何命運不辰,出頭露面,受盡摧挫。荷蒙君子仗義相扶,在妾有何面目,再立于人世乎?況家君遠困遐陬,豈能即返,君請自為正務,此地乃妾畢命之所耳。」

  信之道:「小姐差矣,若果失身凶禿,死固宜然,今不為所犯,而必欲捐軀,則貞白之心反不能顯暴於世矣。某因失偶相尋,愁腸如沸,故一聞小姐之事,不覺怒髮衝冠,出自誠心相救,豈小姐視如僧輩,而固為拒卻乎?設或尊君未即相逢,某當多著女伴,送至尊居,幸勿疑某亦蓄他意也。」

  小姐乃收淚致謝。當信之苦勸時,朱敬山已把文友、寂如鎖在船中,招呼二十餘人,蜂擁上岸,把細軟件物,一切笥匣器皿,無不席捲下船。信之乃以自船中艙,與小姐獨坐。將欲解維,合寺僧侶悉知,擁出江邊,沸聲詰究。朱敬山既有捕批,小姐又現在可證,遂不敢攔阻而退。

  是日風順,開船未幾,便至揚州。將船停泊,信之便到岸上,遍向座船逐一挨問,哪裡有個南京范太守的船,只得走回與朱敬山計議。敬山道:「若不解進府裡,被他先告一狀,反吃官司。只是到官,須要小姐面證。」

  珠娘在艙,聽得見官二字,不覺號啕大哭,走出船頭便欲赴水。左首船上有一老者驚問道:「那一位好似我家夢珠小姐。」

  珠娘回首一看,認是老僕金元,大叫道:「金元救我!」

  金元便即扶腋過去。原來範公的船,與客船相似,故信之尋問不出。

  當下珠娘急問老爺哪裡?金元道:「老爺拜望太守未回。」

  言未畢,公已回至船首。見了珠娘,大驚道:「我兒為何在此?」

  珠娘見公,牽衣大哭,便把被劫情由,細訴一遍,公亦垂淚道:「只道我為父的受苦三年,誰知汝亦遭此厄難。只是汝既被劫,爾母亦必苦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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