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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傳情錦字為憐才(1)


  詞曰:

  香閨深掩暮雲低,家在鳳城西,好風吹起相思夢,因簫史,弄玉心迷。潛出秀幃一面,暗將錦字重題。
  怨歸心去逐鷓鴣啼,才子為情羈。客中未及明珠騁,意惆悵,幾度沾衣。菡萏花須並蒂,鴛鴦鳥詎孤棲。
  ——右詞寄《風入松》

  卻說錢生,自在無錫與崔、李、陸三子分袂,帶了紫簫,向前進發,一路淒淒涼涼,想起友梅,恩愛方深,忽被一場橫禍,以致兩下分離,又苦又恨,每每對月長籲,臨風墮淚。過了數日,方抵金陵。因天晚不及入城,即向客寓過宿。次日諮訪店主,知范太守住在聚寶門內大街,令 紫簫算還飯錢,沿路問至範宅。只見室宇蕭然,門可羅雀,那管門的,詢知蘇州錢公子,不敢怠緩,即忙請入前廳,一面著人進內通報。

  錢生徘徊細看,果然收拾精雅,中間掛一幅孫雪居寫的《山陰訪戴圖》,上有一匾,是「芝秀堂」三字,乃雲間董玄宰先生題贈。瞻玩未完,範公已整衣出見。錢生以年侄,不敢當客禮,再三謙遜而坐。范公見生舉止安徐,儀容秀韶,心下十分愛重。寒暄方畢,又將家事一一細問。錢生言辭敏瞻,應答如流,範公益肅然起敬道:「憶自令先尊仙逝,老夫清酒臨吊,一見賢侄,不覺倏又長成如此,洵乃宗廟瑚璉,奚啻謝家玉樹。」

  錢生道:「老年伯宏猷碩望,正宜股肱明廷,何乃急流勇退,以尋竹塢花坪之樂?侄恐太傅不起,其如蒼生何?」

  範公道:「老夫蹇材拙運,故曆官二十年,僅至郡守,若再貪戀雞肋,豈不為鄧禹笑人?況西河抱戚,老淚幾枯,益覺紫霞念長,紅塵計短矣。」

  錢生喚過紫簫,取出回書,雙手遞上。範公亦即傳命,請出夫人相見。

  少頃,蘇老夫人出來相會,錢生備致老母譴候之意。夫人亦殷殷致問起居,拆開回書,與范公看畢,范公欣然而笑道:「若得賢侄在此下帷,使老夫朝夕得聆珠玉,尤為深幸。」

  於是置酒款待,延生進內,飲於凝芳閣中,夫人亦出來陪敘,命侍女紅蕖行酒。錢生偷眼視之,輕霞暈頰,秀髮齊眉,也有幾分姿色,想起秋煙,不覺情意淒其,幾欲淚下。範公酒量甚寬,見生能飲,其興益豪,乃以巨觥對酌,直至更闌,痛醉而散。即以閣之東廂,為生寢室。方生飲酒時,見繡簾邊,雲鬟半露,嬌豔非常,時來窺覷,錢生意是公之騰,及歸房。紅蕖以茶捧至,因以訊之。紅蕖道:「此乃小姐珠娘也。」

  錢生又問芳春幾何?答道:「十七。」

  複問受聘未,紅蕖搖首含笑而去。錢生既已酩酊,又值心緒不佳,漸覺酒湧上來,和衣睡倒。俄而紅蕖複至,喚醒生道:「小姐恐郎君酒後口幹,特奉涼瓜以沁喉吻。」

  生笑謝道:「承小姐投我以木瓜,愧無瓊琚之報,煩小娘子為我多多致謝。」

  紅蕖既去,錢生獨坐,悄然把殘燈剔亮,見幾上有花箋一幅,乃吮毫作詞一闋。詞曰:

  昨夜碧紗窗靜,拾得相思一枕夢。忽到羅浮,卻被紅兒推醒。心耿心耿,不見玉梅花影。
  ——右詞寄《如夢令》

  蓋寓懷友梅之意,折為方塊,置於硯匣之下。至曉起來,與範公相見,同吃早膳畢,謂公道:「家叔推任山東,荒塋在邇,欲去一拜。」

  范公欣然遣儼平引道。錢生去後,忽王太常遣使,邀賞荷花,公不能辭,午前即去。

  原來范公諱耿,止生一子一女,子名朝瑛,已在開封任上,患疾而亡,故公有西河抱戚之語。其女性敏慧,工琴書,真有班妃、易安之才,生就沉魚落雁之色。因夫人初孕時,夢見仙女授以明珠一粒,故以夢珠為名。及年三歲,有道人見之,謂乳媼道:「此子異日敏巧絕人,有以明月珠為聘者,方可妻之。」

  言訖,已失道人所在,公益奇之,是以遴選東床最難愜意,既要才與貌兼,又須夜光照秉,雖巨族名門,屢求庚貼,而公莫之許也。

  其夜錢生坐在席上,珠娘潛于簾縫窺之,退謂婢女蓮香道:「天下倩美之士,後有如錢郎者乎?」

  既而紅蕖來備述錢生所問之語,珠娘笑道:「郎真狡獪,豈亦覷見我耶?」

  複令紅蕖送瓜以覘生。及次日,錢生既去探叔,范公亦即赴席,珠娘瞞了夫人,與紅蕖悄悄的潛入生之臥房,見其琴劍書笥,文房器玩,無不珍美。忽于硯匣邊,有花箋微露,取而觀之,乃《如夢令》一闋,諷詠數四,知其別有寓托。然時方季夏,不能喻:「玉梅花影」之句,乃展開花箋,楷書二絕於後。

  詩曰:

  靜幾明窗日到遲,牙籤相伴下帷時。
  江郎莫負生花筆,留向春閨學畫眉。

  其二:

  菡萏初開香滿池,何須更憶玉梅枝。
  彩箋詞比琴心怨,借問相思為阿誰。

  寫畢,仍折為方塊,藏於硯底而出。至暮生歸,記起前詞,恐為範公所見,將欲藏於筐中,展開詞尾,忽見小楷數行,字畫端勁,真有顏筋柳骨。及細味其詩,則又暗托芳情,並寓觀諷,心下狐疑,竟不知是何人所作。俄而紅蕖以瓜李送進,錢生即以箋詩問之。紅蕖笑道:「昨夜令妾送瓜的是誰,則做詩之人,從可知矣。」

  錢生驚喜道:「既是小姐的佳句,小生當珍為至寶,饑則以為食,渴則以為茶,坐而哦、睡而諷矣。」

  紅蕖戲道:「見了詩句,就是這樣寒酸,若見了小姐的花容,只怕郎君還要咽許多饞涎哩。」

  言訖,帶笑而去。錢生複將二詩吟哦了數遍,歎息道:「吾則道天下有才有色的佳人,只有一個趙友梅了,誰知又生一個范小姐,使小生獲睹此詩,好不僥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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