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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蠢頭顱在尋風月(3)


  雲深古剎隱南屏,向夕蒲牢遞遠音。
  催散玉樓歌舞宴,驚醒客邸利名心。
  疏聲遏籟天邊落,清響隨風月下沉。
  促得山僧歸去急,獨攜藜杖上遙岑。
  ——右《南屏晚鐘》

  萬頃澄波一派秋,冰蟾皎潔印中流。
  風來鷲嶺天香遠,雲散銀河兔影悠。
  寒照兩峰嵐翠重,光生千里柳煙收。
  扣舷朗詠坡仙賦,直欲憑虛到玉樓。
  ——右《平湖秋月》

  一道修梁跨水隈,銀沙十裡映樓臺。
  疏林似剩瓊花片,荒蘇疑飛鷺羽來。
  晴日乍溶新水漲,曉風已卷凍雲開。
  如何策寒堤邊望,半是尋詩半探梅。
  ——右《斷橋殘雪》

  說這武林洵為山水名區,只因趙友梅心在錢生,哪有情懷賞玩,每日間,禁不住兩行珠淚,丟不下一片愁腸,不覺香銷粉悴,非複疇昔之花容月貌矣。到得旬餘,便引動了闖寡門的清士,耽風月的狂童,怎奈友梅不言不笑,並沒有一點溫存意態,所以來的俱含慍而去。本郡有一個宦家之子,姓胡,字伯雅,為人癡頑不韻,人都稱為憨公子,也慕友梅之名,同一個門客,喚做常不欺,特來相訪。友梅關了房門,不肯接見。趙鴇貪他是個宦家,逼勒數次,只得出來相會。憨公子目不轉睛,看了又看,不住的贊道:「妙妙妙,佳佳佳!」

  常不欺道:「從來佳麗出在楊州,今見趙娘,果然名稱其實。」

  憨公子默坐了一會,忽然問道:「我小弟幼時,嘗聞家祖先尚書說,揚州有一個名妓,叫做李端端。今友老也是揚州人,可曾相熟麼?」

  友梅不睬。常不欺便插口道:「說起那李端端,真個美貌非常,前年在下曾到揚州去,與他相好之極。」

  趙月兒在內,只聞二人敘話,並不見友梅接口,惟恐憨公子不悅,忙出來寒溫道:「拙女只因病後,故懶於言笑,大爺何不與常老爹擺那棋抨,決一個勝負?」

  憨公子遂與常不期對局,不欺一連佯輸了五六盤。憨公子道:「我的棋,比你何如?」

  不欺道:「大爺這樣妙棋,不要說在下不敢爭先,便走遍了杭州府,也尋不出一個敵手。」

  憨公子拍手大笑,整棋再著,常不欺又詐敗了兩局。值酒肴已備,擺列出來,憨公子把杯相勸道:「酒是引興之物,乞趙娘多飲幾杯,助助興兒。」

  友梅低了頭,只不做聲。憨公子道:「我們此來,無非取樂而已,若友梅這樣敷情而避焉,請勿複敢見矣。」

  不欺道:「畢竟是才人之口,話出來,庶不鬱鬱乎文哉!」

  二人且說且飲,只有友梅,不勝懨懨,長歎了一聲,不覺掉下幾點淚來。憨公子怒道:「一人向隅,滿座不樂,這也可厭之極,可厭之極!」

  即便站起身來,拖了不欺就走。不欺曰:「大爺既不耐煩,不如到吳山腳下,李一娘家裡去罷。」

  憨公子點頭道:「有理、有理。」

  遂不終席而去。等得趙鴇出來挽留,去已久矣。你道友梅為何不懼趙鴇,這等自由自主?只因生性聰明,那趙月兒愛惜如親生之女,自十四以至十六,三載之間,所獲纏頭,已不下千金,故月兒不加訶責,惟冀其改情易慮,其如萬般苦勸、委曲開陳,而友梅之心,不可轉也。當晚憨公子不別而去,氣得月兒面皮紫漲,忍耐不住,便大怒道:「你這賊淫婦,原不受人抬舉,你到我家,雖已識得幾個字兒,我卻用了無限心機,把那書、畫、棋、琴,件件教會。寒時便怕你冷,夏天便憂你熱,把你受惜如掌上之珍。這是為何?無非要你興旺門頭,使我暮年安享,誰料,一見那錢十一的小冤家,便把魂靈兒落在他身上,終日價不情不緒,沒心沒想。只恐你有他心,他無你意。他是仕宦人家,少什麼金釵十二,要與他圖做夫妻,你也忒妄想了。你愛他有貌,我看他瘦削臉兒,也不能賽過二郎神。你羨他有才,只會做幾句歪詩,也不能比那七步曹子建。況今生在獄中,犯了裴公子之怒,生死未蔔,你還要時刻掛念,只怕你害了失心瘋的病了。不要說在蘇費用,即遷到臨安,每日買柴糴米,難道是天上落下來的?我們開個門頭,一日無客,一日不活,天幸來了這個憨公子,你又不瞅不睬,使他含怒而去,怎不氣死我老娘也!」

  月兒話到此處,轉氣得手腳冰冷,直僵僵挺在椅上,只管喘息。停了一會兒,又道:「你這賤人,但知其一,未知其二。若從良是件美事,我做娘的亦不遲至今日了。只因有了丈夫,便要被他拘束,何如春風秋月,散誕自由。若富足之家猶可,設或花費無窮而家私有限,吃的是薤鹽,穿的是布素,又何如飫珍羞之味、服羅紈之衣?這還是一夫一婦,若不幸而做了那七大八,動不動被正妻藉辱,罵是娼根賤妓,其苦更有不可勝言者。況男子漢心腸最狠。始初恩愛,果然似漆如膠,到得後來別戀了新歡,便把你撇在腦後,那時節進退兩難,噬臍何及!怎熬得那清宵寂寞,永晝淒淒?倒不如今日憑你看中那個俊俏郎君,和他相處幾時,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其苦樂又不啻天壤之隔也。汝乃聰明人,亦何俟叨叨細說,只要你依了我,萬事全休,稍有不然,汝認得我皮鞭麼?」

  友梅泣道:「兒閱人多矣,其才情具足,未有如錢郎者,故一言已訂,雖九殞無悔,惟乞母親垂憐其意,不致深訶,則沾德無涯,而報恩有日。」

  月兒微微冷笑道:「好個自在話兒,我也不與你長舌廣說,只問你依也不依?」

  友梅瞪目應道:「一言已決,何必再問!」

  月兒不勝忿怒,乃以皮鞭,自肩至脛,撻至五六十,可憐潔白肌膚,寸寸皆青,損傷之處,血流如注。友梅惟哀聲呼痛而已,卻絕不改口。月兒再要打時,見他遍體皆傷,無處下手,只得假放手道:「今且饒你去細想,明日若還不知悔悟,我肯饒你,只恐皮鞭也不肯饒你!」

  因叫侍女勞英,扶她去睡。

  友梅到了房中,睡在床上,千思萬想道:「錢郎不知生死,冤家又苦苦相逼,你看這樣光景,料不能留得此身與錢郎會合,倒不如拚著一死,以報錢郎罷了。」

  捱到人盡睡熟,竟取了一條長汗巾,懸樑自縊。不知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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