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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陷羅網同窗急難(2)


  單說汝恒之子裴玄,目不辨丁,因試官受囑,已曾領過鄉薦,當時蘇州撫台姓狄,諱叫霍雛,亦是忠賢門下,與裴司馬相厚,故裴公子特到姑蘇,要打抽豐。在此盤桓日久,聞得趙素馨才貌雙全,乃青樓中第一個人物,因此特來相訪。恰值友梅立誓要嫁錢生,意在情濃之際,怎肯出來接見。趙鴇月兒亦因錢生揮金如土,也不願那友梅出見裴公子,便再三辭卻:小女臥病在床,不能起身,倘大爺來即返駕,容俟病痊,即當迎請。」

  那裴公信以為然,只得有興而來,沒興而返。卻歡喜了鄭心如,正中機懷。訪知裴公子寓所在城隍廟東房,實時別生回去,寫了一個晚生名柬,直到裴寓晉謁。那裴玄因為自己學問空疏,專喜與名士往還,故心如投刺,彼即欣然接見。敘話中間,心如以言挑之道:「近日敝郡遷來一個維揚名妓,喚做趙友梅,乃是天下絕色,未審尊邸無聊亦當物色否?」

  裴玄道:「學生亦慕其名,适才相訪,卻值趙姬抱恙在床,竟不及一面,可謂無緣之極。」

  心如只是微笑,裴玄道:「足下笑而不言,卻是何意?」

  心如惟惟,欲言而止者三。玄詰問不已,乃答道:「彼言有病者,謬也。只因敝郡有個錢生九畹,與友梅綢繆相愛,故不以台從為意,而推誑辭以病耳。」

  裴玄道:「只恐所聞未確。」

  心如道:「頃因過訪,親見友梅博弈於後軒,豈敢道聽途說?只為錢某即是晚生愚徒,所以承問,而不敢即對。」

  裴玄大怒道:「那賊娼妓不知有幾顆頭顱,敢於哄俺!只是錢某也有耳目,豈不知蘇州有一裴生耶?乃敢妄自佔據,而欺蔑如此。俺決不能默默無言!」

  心如道:「偶爾談及,不意有觸尊怒,反是晚生得罪了。」

  言罷,即告別而去。

  卻說裴玄到了次早,寫一個待生貼子,答拜心如,遂出胥門,往趙友梅家來,怒悻悻走進客座。那些豪奴悍僕不住的大呼小叫,嚇得趙鴇戰戰兢兢不敢出頭。明知有人挑唆是非,只得央生從後門而出,反向前門進去。那裴公子怒氣未絕,忽見錢生緩緩的踱進來,儀容秀雅,衣冠濟楚,也便霽容相見,揖遜而座。錢生假意問了姓名、鄉貫,裴玄亦即詢問家世。錢生道:「晚生姓錢,賤字九畹,先考錢某,與金陵王梅川老叔,鄉會俱是同年。」

  裴玄連忙打拱道:「原來令先尊即是錢老先生,與王梅老既系年家,便與捨下也是通家了。乃未及一通名字,罪極,罪極!」

  錢生道:「晚弟忝在東道主,尚未及烹伏洗罍,以享從者,罪亦不淺。但此間乃樂地也,想兄翁此來,欲從桃花扇底,以聽宛轉之歌耳。乃觀尊容,反若慍怒,何也?」

  裴玄道:「叵耐趙鴇,以病誑辭不肯接見,因此小弟十分著惱。」

  錢生道:「聞說趙姬有恙,故今日某亦便路相問,料想妓家所慕,惟在金帛,雖庸俗之士,猶不敢抗違,何況貴介如翁兄,彼惟恐邀之而不來,詎有來而辭相拒之理?此必有人不悅趙姬,故成是貝錦耳,望乞兄翁息怒。」

  裴玄笑道:「有人還說是吾兄鍾愛,所以避客。」

  錢生喟然道:「人之訛言,洵可畏也,不惟誣趙,而又無端媒孽及某,殊不知牆花路草,豈區區所能專主?自非兄翁明鑒,使晚弟幾亦開罪于門下矣。」

  那裴玄畢竟是北人性直,見生剖辨有理,便覺十分之怒,已去九分,然而欲見之意,必不能卻。於是友梅做裝病態,雲鬢不整,毀容易服而出,然其妖冶之姿,終不能掩。裴玄亦不住點頭稱美,喚過從者,取銀五兩,付與月兒備酒。錢生固推不肯道:「今日自然是晚弟治酌,少盡地主之情。」

  有頃,酒肴畢備,方欲送席,只見鄭心如亦至。那心如此來,卻是為何?他只道裴公子有些舉動,好在內中取事,不料二人友歡若舊交,呆了一會,只得勉強與酌。是日席上,惟裴玄與生舉觴連飲,談笑自如,鄭心如酒量雖寬,反覺蹴躇不安,面有慚色。友梅則佯推腹痛,雙眉皺綠,不發一言。酒行數巡,錢生道:「今日幸遇兄翁,不意友梅抱恙,致令賓主鬱鬱,無以盡歡。鄙意欲乞尼翁作詩一首,以紀念今日之會,家師與晚弟少不得搜索枯腸,以博大方一笑。」

  那裴玄雖然是個舉子,原來腹內空虛,並無半點文墨,見說做詩,口中雖勉強應道「是是」,不覺耳根漲紅,心下十分著急,乃斜靠椅上,低頭不語。錢生雖是思索詩句,忙喚 紫簫捧過文房四寶,裴玄提筆在手,移之不能下。只見面如土色,搖頭閉目,口內不絕吟哦之聲。心如也不思索,但含笑而已。生不能待,先援筆一揮而就。詩曰:

  翠簾窗紗竹蔭垂,流風入座展幽思。
  蘭亭可惜徒清詠,金谷何須羨異姿。
  燕子在樓名豈盼,捧心有恨姓疑施。
  最憐彩袖香初細,欲把霞杯勸酒遲。

  錢生吟畢,先送與裴玄請教。裴玄道:「錢兄自是目牛游刃,弟輩小才,何敢望旆。」

  乃援筆寫了數字,須臾又塗抹了,複寫,寫完又複塗抹,足有兩個時辰,方成四句。笑謂生道:「小弟平時做詩,也是敏捷的,不意今日多飲了幾杯,詩興便乾枯了。雖不辱命,只得半篇,聊以博笑而已。」

  乃先送與心如看過,然後遞生,生接來視之。詩曰:

  東風蕩蕩吹柳枝,詩不成來仔細思。
  座上如花一塊玉,酒中不語幾番癡。

  錢生朗誦一遍,假意贊道:「絕妙好詩!不減盛唐絕句,真所謂好物不須多也。」

  此時友梅亦忍笑不住,只得以袖掩口,假作腹痛之狀。錢生又問心如道:「先生何為輟筆?」

  心如道:「共探驪龍,吾子先得其珠,可謂出於藍而深于藍矣,使我何能措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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