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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喬妝鬼巧試義夫 托還魂賺諧新偶(1)


  詩曰:
  疑生疑死是耶非,引得才郎笑與啼。
  樂莫樂於增麗偶,難之難者遇賢妻。

  話說梁生當晚即宿于柳公衙署中,左右引至臥房。只見那房中鋪設整齊,瓶裡花芬襲人,案上爐煙嫋嫋,甚是清幽可愛。童子添香送茶畢,自出外去了。梁生獨坐房中,想起初來入贅之時,已如隔世,不覺潸然淚下。因口占哀詞一闋,調名《高陽臺》,詞曰:

  彩鳳雲中,玉蕭聲裡,秦樓曾其明月。何意芳蘭?頓遭風雨摧折。追思半幅璿璣字,痛人琴,一旦同滅。想花容,除非入夢,再能相接。

  梁生吟罷,淒其欲絕。自想:「此來本欲查問夢蘭骸骨下落,今據柳公說來,竟無可蹤跡,難道前日夢中仙女之言就不准了?」

  愈想愈悶,不能就寢。因起身散步,秉著燈光,遍看壁間所貼詩畫。看到一幅花箋上,有絕句二首,後書「柳夢蕙題」。

  其一雲:

  誰雲錦字世無雙,大雅於今尚未亡。
  移得瓊枝依玉樹,欲將蕙質續蘭香。

  其二雲:

  娥皇有妹別名英,鳳去寧無鳳繼鳴。
  若使陽臺才似錦,肯將伉儷讓蘇卿。

  梁生看畢,想道:「適間柳公說這夢蕙文才與夢蘭相似,今觀此二詩,詞意清新,字畫又甚嫵媚,果然才藻不讓夢蘭。但我既立意不再娶,雖有如雲,匪我思存矣。」

  忽又想起前日在均州時,曾聞有一流寓女子桑夢蕙,不意今日這裡又有個柳夢蕙,卻又不是柳公親女,說他本姓劉。因又長歎道:「夢蕙雖非柳公親女,還是表侄女,若夢蘭不過是認義女兒,所以,柳公今日略無悲死悼亡之意,一見了我便勸我續弦,且又故意教夢蕙題詩在此。詩中之語,分明是挑逗我的意思,待我如今也題詞一首,以明我誓不續弦之心。」

  便就燈光之下,展紙揮毫題《減字木蘭花》詞一首。其詞雲:

  尋尋覓覓,籲嗟洛佩今無跡。冷冷清清,除卻巫山豈有雲。
  鶯鶯燕燕,縱逢佳麗非吾願。暮暮朝朝,惟染啼痕積翠稍。

  題畢,勉強就寢。次早起身,梳洗罷,只見柳公入來,笑問道:「賢婿,昨夜曾見夢蕙小女所題詩否?」

  梁生道:「曾見來。」

  柳公道:「其才比夢蘭何如?」

  梁生道:「與夢蘭之才實相伯仲。」

  柳公道:「足見老夫昨日所言不謬,賢婿今肯允我續弦之請否?」

  梁生斂容正色道:「小婿一言已定,誓不更移。昔日岳父假雲夢蘭為楊棟娶去,便說有令侄女欲以相配。小婿爾時即以不得夢蘭,情願終身不娶。況今夢蘭已配而死,豈忍反負前言?」

  柳公笑道:「前日所言侄女,本屬子虛,不過戲言耳。今這夢蕙小女,千真萬真。況詩詞已蒙見賞,何必過辭。」

  梁生道:「昔夢蘭錯認小婿,失身宦豎,便願終身不字,誓不再嫁。是夢蘭昔日不負小婿之生,小婿今日何忽反負夢蘭之死?」

  因取出昨夜所題詞箋,呈與柳公道:「小婿亦有拙詠在此,岳父試一觀之,便知小婿之志矣。」

  柳公看了,歎道:「賢婿誠有情人也,但賢婿若別締絲蘿,或疑於負心,今依舊做老夫女婿,仍是夢蘭面上的瓜葛,死者如果有知,必然欣慰。如死者而無知,賢婿思之亦複何益?」

  說罷,自往外廂去了。梁生見柳公說出死者無知一語,十分悲惋,想道:「夢蘭生前何等聰明,何等巧慧,難道死後便無知了?」

  癡癡的想了一日。正是:

  冉冉修篁依戶牖,迢迢星漢倚樓臺。
  縱令奔月成仙去,也作行雲入夢來。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梁生是夜朦朧伏枕,恍惚見夢蘭走近身邊,叫道:「郎君別來無恙?」

  梁生忙向前執了他的手,問道:「你原來不曾死,一向在那裡?」

  正問時,卻被簷前鐵馬「叮噹」

  一聲,猛然驚醒,原來捏著個被角在手裡。梁生欷歔歎息。天明起來,題《蔔算子》詞一首,以志感歎。詞曰:

  執筆想芳容,欲畫難相似。昨夜如何入夢來?攜手分明是。
  卻恨去匆匆,覺後渾無味。安得幽靈真可通,通向醒時會。

  梁生題罷,想道:「可惜我不善丹青,畫不出夢蘭的真容,若畫得個真容在此,當效昔人百日喚真的故事,喚他下來。」

  又想道:「今雖無真容可喚,我於風清月白之夜,望空叫他,他若一靈不泯,芳魂可接,與他睹面,徘徊半晌,卻不強似夢中恍惚。」

  躊躇了一回,等到天晚,恰好是夜月色甚明,梁生便憑窗對月連聲叫喚,叫幾聲:「夢蘭小姐!」

  又叫幾聲:「柳氏夫人!」

  又叫幾聲:「桑氏夫人!」

  夾七夾八的叫個不住,或高叫幾聲,或低叫幾聲,或款款溫溫的叫幾聲,或淒淒切切的叫幾聲。早驚動了錢乳娘並眾女使們,潛往報知夢蘭去了。梁生直叫到月已沉西,身子困倦,方才就寢,卻又一夜無夢。

  明日起來,想道:「如何昨夜倒連夢也沒有了?待我今夜如前再叫,看是怎麼?」

  到得夜間,果又如前叫喚。是夜月光不甚明朗,梁生坐在窗內,叫了半晌,忽聽得窗外如有人低低應聲。推窗看時,月色朦朧之下,見一女郎冉冉而來,低聲說道:「郎君叫妾則甚?」

  梁生見了,還疑是柳府侍兒們哄他,及走近身一看,果然是夢蘭小姐,驚喜作揖道:「今夜果得夫人降臨!」

  夢蘭道:「郎君靠後些,妾今已是鬼了,難道你不害怕麼?」

  梁生道:「自夫人逝後,我恨不從遊地下,死且不懼,豈懼鬼乎?」

  言罷,即攜夢蘭入室同坐。就燈下仔細端詳。說道:「夫人花容比生前愈覺嬌豔了。」

  夢蘭道:「妾自棄世以後,魂魄遊行空際,隨風往來,適聞郎君頻喚賤名,故特來一會。但幽明相判,未可久留,即當告退。」

  梁生道:「幸得仙蹤至此,豈可便去?我正要細問夫人如何遇害,刺客是誰?」

  夢蘭道:「此皆宿世冤愆,不必提起了。妾憶生前常與郎君詩詞唱和,今郎君若欲留妾少敘,或再相與唱和一番,何如?」

  梁生道:「如此甚好。」

  夢蘭道:「請即以幽明感遇為題,各賦一詞,郎君先唱,妾當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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