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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矢冰心桑氏羞郎 見蒼頭梁生解惑(1)


  詩曰:
  仙池止許鳳翱翔,桃在那堪李代僵。
  一自裴航相見後,阿誰尚敢竊玄霜。

  話說柳公當日要試夢蘭的志氣,便教乳娘錢嫗請小姐出來,把方才楊棟之言細細說與他聽了。夢蘭低頭無語,惟有吞聲飲泣。柳公佯勸道:「從來有才之人往往喪節,若要才節兩全,原極不易。今事已如此,我只索嫁你到楊家去,你可看梁生文才面上,不要苛求罷。」

  夢蘭泣告道:「爹爹說那裡話?丈夫立身行己最是要緊。他既不成丈夫,孩兒決不嫁此賤士。」

  柳公道:「你若真個不肯嫁梁生,我替你別尋佳偶,另締絲蘿何如?」

  夢蘭拭淚正色答道:「爹爹勿作此想,孩兒既受了梁家的聘,豈可轉適他人?自今以後,惟願終身不字,以明吾志。」

  柳公道:「梁生既已失身,你替誰人守節?」

  夢蘭道:「孩兒當時許嫁的原是未失身的梁生,今梁生變為楊棟,只算梁生已死,孩兒竟替梁生守孝便了。」

  柳公道:「你休恁般執性,凡事須要熟商。」

  因吩咐錢乳娘:「好生勸慰小姐回心轉意,莫要誤卻青春。」

  說罷,步出外廂去了。夢蘭含淚歸房,險些兒要把這半錦與詩詞來焚燒,虧得錢乳娘再三勸住。夢蘭啼哭不止。錢嫗勸道:「小姐須聽老爺勸諭,不必如此堅執。」

  夢蘭便不回言,取過一幅花箋來,仿著《離騷》體賦短章以明志。其詞曰:

  哀我生之不辰兮,悼遇人之不淑。初懷謹而掘瑜兮,倏敗名而失足,蕕不可染而成熏兮,蘭乃化而為荃。邪不可強而使正兮,賢乃化而為奸。幼既好此奇服兮,何未老而忽改也。專惟始而無他兮,何忽變乎曩之態也。重曰已矣,何嗟及矣,士也罔極,二三其德。女也有志,之死靡他。如可卷兮,我心匪席,如可轉兮,我心匪石。期作清人之婦兮,誓不入膻士之室。願從今獨守乎空閨兮,皎皎然遠混濁而孤存其潔白。

  寫畢,又在花箋後面題絕句一首道:

  桑能依柳自成桑,梁若依楊愧殺梁。
  與我周旋寧作我,為郎憔悴卻羞郎。

  夢蘭把這花箋付與錢嫗,吩咐道:「今後老爺若問你時,即以此箋回復便了。」

  錢嫗依命,等得柳公入內,便將這箋兒呈與觀看。柳公看了,大加歎賞,隨即請夢蘭出來撫慰道:「我本試你一試,不想你心如鐵石,操比松筠,真不愧為桑遠揚之女,亦不愧為我柳玭之女矣。巾幗女子遠勝鬚眉丈夫,可敬可羨。但我料楊棟決不是梁棟材,今楊棟不來見我,其中恐有假冒。」

  夢蘭道:「他阿兄來說的如何是假?」

  柳公道:「你不曉得,他兄弟兩人熏蕕不同,我昔在襄州作郡時,這梁梓材便奔走公門,日來謁見,不憚煩勞。梁棟材便蹤跡落落,非公不至。我所以敬服其品,豈有今日阿附權閹之理?我適對楊梓說:『若楊棟果系梁生,教他錄寫梁生向日這些章句詩詞來看。』今只看他錄來不錄來便知真偽。」

  正說間,門役早傳進一封柬帖說,是內相楊府送來的。柳公拆開看時,正是抄錄梁生的回文章句,卻沒有那和韻詩詞。柳公仔細看了一看,笑道:「這不是梁生筆跡,可知是假的了。」

  夢蘭接過來觀看,果然與梁生所贈原箋上的筆跡大不相同。柳公笑道:「你可曉得麼?梁生的回文章句,一向傳諸於外,人多見過,故抄錄得來, 那和韻詩詞並無外人看見, 所以,便抄錄不出。這豈不是假的?」

  夢蘭道:「莫說詩詞抄錄不出,即使連那詩詞也抄錄了來,亦或是他兄弟之間曾經見過要抄錄也不難,真偽之辨,只這筆跡上可見。今筆跡既不同,其為假冒無疑。但此既是假,則真者又在何處?」

  柳公道:「你且寬心,待我細訪梁生的真實消息,少不得是假難真,是真難假,自然有個明白。」

  從此,夢蘭略放寬了心,專候真梁生的下落。有一首《西江月》詞,單說那賴本初脫騙可疑處:

  若系門牆舊誼,也須親謁師台。藏頭掩面好難猜,知是張冠李戴。章句差訛筆跡,詩詞不見謄來。料應就裡事多乖,且聽下回分解。

  不說柳公差人在外遍訪梁生,且說梁生自從那日在茶坊中探知柳府消息,巴不得頃刻飛進京城謁見柳公,曉夜趟行,趕到長安城外。正要入城,只見一乘轎子從城中出來,轎前撐起一頂三簷青傘,轎邊擺列著幾個丫鬟女使,轎後僕從如雲,簇擁到河口一隻大船邊,住了轎。轎中走出一個濃妝豔服的婦人來下船。船上人慌忙打起扶手,說道:「奶奶來了。」

  梁生看那婦人時,不是別人,卻是表妹房瑩波。原來,瑩波因丈夫賴本初做了楊梓,受了官職,帶挈他也叫聲奶奶,接至京師,同享富貴。那日,為欲往城外佛寺燒香,故乘轎出來下船,十分興頭。說話的,常言道:「貴易交,富易妻。」

  賴本初既忘了貧賤之交,為何不棄了糟糠之妻?看官有所不知,若是瑩波有良心,不忘舊要,與梁家往來,也早被賴本初拋棄了,只因他卻與丈夫一樣忘恩負義,為此志同道合,琴瑟甚篤。

  閒話休提,且說梁生當下見了瑩波,驚道:「聞本初出外遊學,卻幾時就做了官了?」

  忽又想起夢中仙女之言,教我來尋長安舊相識,莫非應在他身上?便策馬近船邊叫道:「瑩波賢妹,愚兄在此。」

  瑩波回頭看了梁生一看,卻只做不知,全然不睬,竟自走入艙中去了。正是:

  當年不肯做夫妻,今日如何認兄妹。
  貴人厭見舊時交,不記舊恩記舊罪。

  當下樑生見瑩波不睬,只道他認不仔細,又策馬直至船邊,望著艙中高聲叫道:「船裡可是賴家宅眷麼?」

  話聲未絕,早有幾個狼僕搶上前,將梁生一把拖下馬來,喝道:「那裡來的狂賊,敢在這裡張頭探腦,大呼小叫,我們是楊老爺的奶奶,什麼賴家宅眷?」

  梁生聽說,看那船上水牌果然寫著「禦馬苑楊」,懊悔道:「我認差了,想是面龐廝像的」

  忙向眾僕陪話道:「是我一時錯認,多有唐突,望乞恕罪。」

  眾僕那裡肯住,一頭罵,一頭便揮拳毆打。那隨來的小校見梁生被打,急趕上前叫道:「這是襄州梁相公,打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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