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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奇女子因奇夢得遇奇緣 傲書生逢傲才全消傲骨(2)


  從此不以功名為念,終日飲酒賦詩,以解胸中抑鬱牢騷、感慨不平之氣。年雖弱冠,未絆紅絲。若論他貌比潘安,才同子建,富抵石崇,豈沒有人家來說親?只因伊人立意必要那有才有色又有情的佳人方肯藍田納璧,所以這些說婚的不敢輕易上門。就有人打聽得張門李宅有個小姐虛神假鬼,說是真正佳人,那伊人大笑道:

  「你道怎樣的叫做佳人?大凡佳人必配才子,才子既是難逢,佳人豈複易得?才子不可無佳人之貌,佳人不可無才子之才,有才子佳人之才與貌矣,又不可無佳人才子之情,合攏來方可謂之真正才子、真正佳人。譬如聖人必居凡山,成佛必是如來,作祖必須達摩。登峰造極,然後足為一世良緣,千秋佳話,此乃天地之瑞氣,人物之鐘靈。古往今來,屈指數起,有得幾個。你道佳人是易得不易得,難逢不難逢。最可恨的,才寫得出幾句爛時文、做得出幾句打油詩、講得出幾句糟粕書,他便傲然自得,略無忌憚,而以才子自居。那些昏眼庸夫,自己腹中不是空空無物,便是滿滿的填著一腔真糞,哄然都稱為才子,不惟把才子名色壞了,卻把那真正的才子面目反如茫茫大水,遝不可見。我水相公所以常常痛哭,也只為此。若那些閨閣中的女子,施朱抹粉,系綠穿紅,做出許多妖嬈的模樣,露出那些嫋娜的行藏,裝出無數冶容的腔調,目能辨字,手可塗鴉,比那些濃眉巨目、粗手肥腳的村姑田婦,自然比善於些,偏是這些輕浮子弟、蠢欲愚夫餓眼一看,便把燕石視為至寶,輕浮的都目之為佳人,不惟將那佳人名色壞了,連這佳人的真面目也如海底撈針,無從尋覓。所以我水相公不輕擇配,情願終身不娶,正為此耳!怎肯把佳人二字輕輕擲送,以負那真正佳人,使天下真正才子笑耳!你何必妄談妍好,來騙我水相公麼?」

  只這一番話,說得那人啞口無言而退。自此沒有一人來說起姻事。

  他有個族叔水有源,時常在外經商,每到出去日子,即便一致叮囑,要他留心打聽,凡遇當今才子的詩文詞賦,搜羅到家,償還重價。那水有源這種買賣倒有幾分利息,所以每到一處,即訪問有名詩畫,買了帶歸與伊人。他從沒有中意的,不是說要他糊紙窗,便是說將他覆酒甕。又笑道:「不是老叔眼力不濟、胸中平常,只恨天下無才子耳!」

  水有源經了幾番埋怨,心裡也覺冷了好些。那伊人偏又作怪,若是沒有買得歸家,便又十分哀懇,下禮賠情。有源又覺過意不去,只得依舊受他埋怨。這一時適值在蘇買貨,聽得虎丘山有個姓梅的,做得好詩,便買了扇子來求雲生寫畫,先把那伊人的小影向雲生面前描畫一番,要求雲生用心做那出色的詩詞,壓服伊人。雲生得了這話,竟做嘔出心肝的妙句、敲金戛玉的元音,好象樹了旗幟要與大將對壘的一般,詩中也帶些牢騷不平、眼空一世、獨佔才名的意思。

  不過兩日,有源來討扇子,雲生說道:「老丈回去對令侄說,向來旁若無人,卑視儕俗,今番可以拜倒轅門、獻納降書矣!」

  有源道:「若得如此,在下也好出向來許多埋怨的惡氣。」

  雲生道:「只怕令侄有才之名,無才之實耳!假使真正有才,這番必然把老丈做個功臣,只是一件,我的詩雖看得過,倘或令侄又高出於我,這也不可不慮。」

  水老道:「這又怎麼樣講?」

  雲生道:「我有一個妙計,你回去時,把這詩不要就說是我做的,只說蘇州有一個才子,四方求教者甚多,我恐是個虛名,又受你的埋怨,不去求他。令侄見你這樣說,必然十分羡慕,必竟要你再來。你然後又說在虎丘山書畫寓中求那人做得幾首詩在此,送與你看。他道是書畫店的,自然不以為意,倘看了頓然屈服,不消說了;倘視為平平,不肯稽賞,老丈下次來蘇,小弟再做幾首,畢竟要他心服才罷。」

  說完,有源大喜,即向腰間探取銀子,來謝雲生。雲生大笑道:「我的詩原為令侄而作,是與凡人不同,若以俗情相待,便輕視小弟了,使小弟也輕視令侄了。若得令侄一番鑒賞,勝似錫我友朋。」

  有源聽了這些說話,只得收回,笑欣欣別過雲生。

  過了幾時,方到家中。水伊人即忙便問此番消息,有源便將雲生教道他的話一一述與他聽,伊人果然頓足道:「叔叔作事這等顛倒!前日沒才的偏胡亂收回,汙我雙目。今番既遇真才,自然該求他些詩文回來,以慰我渴慕的心腸。反說怕我埋怨,豈不可笑?侄兒於今如此坎坷,要見一個才子的影兒,竟不能夠。」

  說罷,竟大哭起來。有源道:「且慢哭,我在虎丘經過,有個人在那裡開書畫店,頗有詩名,我便求得幾首新詩送與侄兒看看。」

  就向匣中取出來遞與水生。水生也不來接詩,反轉哭為笑,道:「可見叔叔一發是個鈍貨了!那書畫店中不過是些邀名射利的俗子,抄襲幾句舊詩,寫幾幅山不成山、水不成水的畫,賺那些不識字的盲夫幾貫錢鈔,那裡恁麼有名?真正與癡人說夢矣!」

  有源道:「侄兒休要小覷了他。那人寫完詩時,就對我說:不要把我這詩看輕了,隨你天下有名才子,傲然自恃者,見了我詩,自然拜倒轅門,獻納降書,可惜天下沒有才子,不能鑒識耳。他是這等說,難道是浪向人前誇大口麼?」

  說罷,又將扇子遞過來,道:「你且看一看,或者無心插柳反成蔭,也未可知。」

  水生強他不過,只得接在手中道:「要我看不打緊,少不得又要供我笑具耳!」

  且展開一看,只見:

  龍飛鳳舞鐘王字,玉潤珠圓李杜詩,
  向道高才無處覓,不期今日慰相思。

  水生不看猶可,一看不覺大驚,狂叫道:「不料天地間原有這等才子!我水湄何量之不廣也!叔叔請上,受侄兒幾拜。」

  有源笑得眼睛沒縫,說:「賢侄何前倨而後恭也?」

  伊人道:「叔叔為侄兒收尋這樣至寶回來,真是侄兒護命的靈符也!情願拜倒轅門,獻納降書,從今後再不敢狂,再不敢傲矣!方才出口唐突叔叔,並唐突才子之詩,俱乞恕罪。」

  說罷,納頭便拜,驚得有源攙扶不迭,想道:「梅再福怎樣好詩,我侄兒這等虛心屈服。」

  又道:「你若見了他人品,一發不知作何服哩!」

  伊人道:「我看他詩句就如見其人一般,看他溫厚和平,性情畢露。見風流超逸處,其人必少年俊雅;見天矯不群處,其人必志氣軒昂;見感慨淋漓處,其人必精神激發;見縝密整齊處,其人必情深義重,從今不敢複輕天下士矣!然以如此才情,而猶寄身塵俗,此必不得志于時所為,斷非邀名射利之徒。叔叔,你道我為侄兒的,詩品得是麼?」

  有源大笑道:「侄兒與他未曾見面,竟像深交,正是惟才知才,亦惟才憐才耳!」

  伊人道:「天下才情到此,亦至矣,盡矣,無以加矣。叔叔還說另有個才子,四方求教者不絕,侄兒倒也不敢深信,料叔叔又決不肯狂言,畢竟是那才子惟恐一時不能壓服侄兒,故說此句留餘地說話,以俟後圖麼?」

  有源見被他猜著,不覺搖頭吐舌道:「侄兒何料事之通神也!非梅生不能致侄兒心折,非侄兒亦不能透梅生肺腑,大抵才人意見畢竟相同。」

  伊人道:「梅兄如此用心,叫我水湄如何當得起?叔叔快些完了公事,領了侄兒同去,細細請教,以遂平生之願。」

  有源果然耽擱不勾一月,便與伊人同往蘇州,來訪雲生。這一去,有分教:千里神交,談心揩手,一朝意氣,並轡連鑣。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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