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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江小姐俏心多不吞不吐試真情 雙公子癡態發如醉如狂招訕笑(2)


  彩雲道:「我只認小姐遇此才人,全不動念,故叫我著急。誰知小姐有此一片深心,蓄而不露。今蒙小姐心腹相待,委曲說明,我為小姐的一片私心方才放下。但只是還有一說……」小姐道:「更有何說?」彩雲道:「我想小姐藏于內室,雙公子下榻于外廂,多時取巧,方得一面?又不朝夕接談,小姐就要試他,卻也體察不能如意。莫若待彩雲幫著小姐,在其中探取,則真真假假,其情立見矣。」小姐聽了大喜道:「如此更妙。」二人說得投機,你也傾心,我也吐膽,彼此不勝快活。

  正是:

  定是有羞紅兩頰,斷非無恨蹙雙眉。
  萬般遮蓋千般掩,不說旁人那得知。

  卻說彩雲擔當了要幫小姐曆試雙公子有情無情,便時常走到夫人房裡來,打聽雙公子的行事。一日,打聽得雙公子已差野鶴回家報知雙夫人,說他在此結義為子,還要多住些時,未必便還。隨即悄悄通知小姐道:「雙公子既差人回去,則自不思量回去可知矣。我想他一個富貴公子,不思量回去,而情願留此獨居,以甘寂寞,意必有所圖也。若細細揣度他之所圖,非圖小姐而又誰圖哉?既圖小姐,而小姐又似有意,又似無意,又不吞,又不吐,有何可圖?既欲圖之,豈一朝一夕之事,圖之若無堅忍之心,則其倦可立而待。我看雙公子去者去,留者留,似乎有死守藍橋之意。此亦其情耐久之一征,小姐不可不知。」小姐道:「你想的論的未嘗不是。但留此是今日之情,未必便定情終留於異日。我所以要姑待而試之。」

  二人正說不了,忽見若霞走來,笑嘻嘻對小姐說道:「雙公子可惜這等樣一個標緻人兒,原來是個呆子。」小姐因問道:「你怎生見得?」若霞道:「不是我也不知道,只因方才福建的林老爺送了一瓶蜜餞的新荔枝與老爺,夫人因取了一盤,叫我送與雙公子去吃。我送到書房門外,聽見雙公子在內說話。我只認是有甚朋友在內,不敢輕易進去。因在窗縫裡一張,那裡有甚朋友,只他獨自一人穿得衣冠齊齊整整,卻對著東邊照壁上一幅詩箋,吟哦一句,即贊一聲『好!』就深深的作一個揖道:『謝淑人大教了。』再吟哦一句,即又贊一聲『妙!』又深深作一個揖,道:『蒙淑人垂情了!』我偷張不得一霎,早已對著壁詩,作過十數個揖了。及我推門進去,他只吟哦他的詩句,竟象不曾看見我的一般。小姐你道呆也不呆?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小姐道:「如今卻怎麼樣了?」若霞道:「我送荔枝與他,再三說夫人之話,他只點點頭,努努嘴,叫我放下,也不做一聲。及我出來了,依舊又在那裡吟哦禮拜,實實是個呆子。」小姐道:「你可知道他吟哦的是甚麼詩句?」若霞道:「這個我卻不知道。」

  這邊若霞正長長短短告訴小姐,不期彩雲有心,在旁聽見,不等若霞說完,早悄悄的走下樓來,忙閃到東書院來竊聽。只聽見雙公子還在房裡,對著詩壁跪一回,拜一回,稱讚好詩不絕口。彩雲是個急性人,不耐煩偷窺,便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問雙公子,道:「大相公,你在這裡與那個施禮,對誰人說話?」雙星看見彩雲,知他是小姐貼身人,甚是歡喜。因微笑答應道:「我自有人施禮說話,卻一時對你說不得。」彩雲道:「既有人,在那裡?」雙星因指著壁上的詩箋道:「這不是?」彩雲道:「這是一首詩,怎麼算得人?」雙星道:「詩中有性有情,有聲有色,一字字皆是慧心,一句句無非妙想。況字句之外,又別自含蓄無窮,怎算不得人?」彩雲道:「既要算人,卻端的是個甚人?」雙星道:「觀之豔麗,是個佳人;讀之芳香,是個美人;細昧之而幽閒正靜,又是個淑人。此等人,莫說眼前稀少,就求之千古之中,也似乎不可多得。故我雙不夜於其規箴諷刺處,感之為益友;於其提撕點醒處,敬之為明師;於其綢繆眷戀處,又直恩愛之若好逑之夫婦。你若問其人為何如,則其人可想而知也。」彩雲笑道:「據大相公說來,只覺有模有樣。若據我彩雲看來,終是無影無形。不過是胡思亂想,怎當得實事?大相公既是這等貪才好色,將無作有,以虛為實,我這山陰會稽地方,今雖非昔,而浣紗之遺風未散,捧心之故態尚存,何不尋他幾個來,解解饑渴?也免得見神見鬼,惹人譏笑。」

  雙星聽了,因長歎一聲道:「這些事怎可與人言?就與人言,人也不能知道。我雙不夜若是等閒的蛾眉粉黛可以解得饑渴,也不千山萬水來到此地了。也只為香奩少彩,彤管無花,故檢遍春風而自甘孤處。」彩雲道:「大相公既是這等看人不上眼,請問壁上這首詩,實是何人做的,卻又這般敬重他?」雙星道:「這個做詩的人,若說來你到認得,但不便說出。若直直說出了,倘那人聞知,豈不道我輕薄?」彩雲道:「這人既說我認得,又說不敢輕薄他,莫非就說的是小姐?莫非這首詩,就是前日小姐所做的賦體詩?」

  雙星聽見彩雲竟一口猜著他的啞謎,不禁欣然驚訝道:「原來彩雲姐也是個慧心女子,失敬,失敬。」彩雲因又說道:「大相公既是這般敬重我家小姐,何不直直對老爺夫人說明,要求小姐為婚?況老爺夫人又極是愛大相公的,自然一說便允。何故晦而不言,轉在背地裡自言自語,可謂用心於無用之地矣。莫說老爺夫人小姐,不知大相公如此至誠想望;就連我彩雲,不是偶然撞見問明,也不知道,卻有何益?」

  雙星見彩雲說的話,句句皆道著了他的心事,以為遇了知己,便忘了爾我,竟扯彩雲坐下,將一肚皮沒處訴的愁苦,俱細細對他說道:「我非不知老爺夫人愛我,我非不知小姐的婚姻,原該明求。但為人也須自揣,你家老爺一個黃閣門楣,豈容青衿溷辱?小姐一位上苑甜桃,焉肯下嫁酸丁?開口不獨徒然,恐並子舍一席,亦犯忌諱而不容久居矣。我籌之至熟,故萬不得已而隱忍以待。雖不能歡如魚水,尚可借雁影排連以冀一窺色笑。倘三生有幸,一念感通,又生出機緣,亦未可知也。此我苦情也。彩雲姐既具慧心,又有心憐我,萬望指一妙徑,終身不忘。」

  彩雲道:「大相公這些話,自大相公口中說來,似乎句句有理;若聽到我彩雲耳朵裡,想一想,則甚是不通。」雙星道:「怎見得不通?」彩雲道:「老爺的事,我捉摸不定,姑慢講。且將小姐的事,與你論一論。大相公既認定小姐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女子,我想從來惟才識才,小姐既是才美女子,則焉有不識大相公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男子之理?若識大相公是才美男子,則今日之青衿,異日之金紫也,又焉有侍貴而鄙薄酸丁之理?此大相公之過慮也。這話只好在我面前說,若使小姐聞知,必怪大相公以俗情相待,非知己也。」雙星聽了,又驚又喜道:「彩雲姐好細心,怎直想到此處?想得甚是有理,果是我之過慮。但事已至此,卻將奈何?」

  彩雲道:「明明之事,有甚奈何?大相公胸中既有了小姐,則小姐心上,又未必沒有大相公。今所差者,只為隔著個內外,不能對面細細講明耳。然大相公在此,是結義為子,又不是過客,小姐此時,又不急於嫁人。這段婚姻,既不明求,便須暗求。急求若慮不妥,緩求自當萬全。那怕沒有成就的日子?大相公不要心慌,但須打點些巧妙的詩才,以備小姐不時拈索,不至出醜,便萬萬無事了。」雙星笑道:「這個卻拿不穩。」又笑了一回,就忙忙去了。

  正是:

  自事自知,各有各說。
  情理多端,如何能決?

  彩雲問明瞭雙公子的心事,就忙忙去了,要報知小姐。只因這一招,有分教:剖疑為信,指暗作明。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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