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 幽夢影

第五卷

  《水滸傳》是一部怒書,《西遊記》是一部悟書,《金瓶梅》是一部哀書。

  讀書最樂,若讀史書,則喜少怒多。究之,怒處亦樂處也。

  發前人未發之論,方是奇書;言妻子難言之情,乃為密友。

  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定是刎頸之交。大率雖千里之遙,皆可相信,而不為浮言所動;聞有謗之者,即多方為之辯析而後已;事之宜行宜止者,代為籌劃決斷;或事當利害關頭,有所需而後濟者,即不必與聞,亦不慮其負我與否,竟為力承其事。此皆所謂密友也。

  風流自賞,祇容花鳥趨陪;真率誰知?合受煙霞供養。

  萬事可忘,難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芰荷可食,而亦可衣;金石可器,而亦可服。

  宜於耳複宜於目者,彈琴也,吹簫也;宜於耳不宜於目者,吹笙也,擫(原字厭上手下)管也。

  看曉妝宜於傅粉之後。

  我不知我之生前,當春秋之季,曾一識西施否?當典午之時,曾一看衛玠否?當義熙之世,曾一醉淵明否?當天寶之代,曾一睹太真否?當元豐之朝,曾一晤東坡否?千古之上,相思者不止此,數人則其尤甚者,故姑舉之,以概其餘也。

  我又不知在隆萬時,曾於舊院中交幾名妓?眉公、伯虎、若士、赤水諸君,曾共我談笑幾回?茫茫宇宙,我今當向誰問之耶?

  文章是有字句之錦繡,錦繡是無字句之文章,兩者同出於一原。姑即粗跡論之,如金陵,如武林,如姑蘇,書林之所在,即機杼之所在也。

  予嘗集諸法帖字為詩。字之不復而多者,莫善於《千字文》,然詩家目前常用之字,猶苦其未備。如天文之煙、霞、風、雪,地理之江、山、塘、岸,時令之春、宵、曉、暮,人物之翁、僧、漁、樵,花木之花、柳、苔、萍,鳥獸之蜂、蝶、鶯、燕,宮室之台、欄、軒、窗,器用之舟、船、壺、杖,人事之夢、憶、愁、恨,衣服之裙、袖、錦、綺,飲食之茶、漿、飲、酌,身體之須、眉、韻、態,聲色之紅、綠、香、豔,文史之騷、賦、題、吟,數目之一、三、雙、半,皆無其字。《千字文》且然,況其它乎?

  花不可見其落,月不可見其沈,美人不可見其夭。

  種花須見其開,待月須見其滿,著書須見其成,美人須見其暢適,方有實際。否則皆為虛設。

  惠施多方,其書五車;虞卿以窮愁著書,今皆不傳。不知書中果作何語?我不見古人,安得不恨!

  以松花為量,以松實為香,以松枝為麈尾,以松陰為步障,以松濤為鼓吹。山居得喬松百余章,真乃受用不盡。

  玩月之法,皎潔則仰觀,朦朧則宜俯視。

  孩提之童,一無所知。目不能辨美惡,耳不能判清濁,鼻不能別香臭。至若味之甘苦,則不第知之,且能取之棄之。告子以甘食、悅色為性,殆指此類耳。

  凡事不宜刻,若讀書則不可不刻;凡事不宜貪,若買書則不可不貪;凡事不宜癡,若行善則不可不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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