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 幽夢影

第四卷

  予嘗謂二氏不可廢,非襲夫大養濟院之陳言也。蓋名山勝境,我輩每思褰裳就之,使非琳宮、梵剎,則倦時無可駐足,饑時誰與授餐?忽有疾風暴雨,五大夫果真足恃乎?又或邱壑深邃,非一日可了,豈能露宿以待明日乎?虎豹蛇虺,能保其不患人乎?又或為士大夫所有,果能不問主人,任我登陟憑弔而莫之禁乎?不特此也,甲之所有,乙思起而奪之,是啟爭端也;祖父之所創建,子孫貧,力不能修葺,其傾頹之狀,反足令山川減色矣。

  然,此特就名山勝景言之耳。即城市之內,與夫四達之衢,亦不可少此一種。客游可做居停,一也;長途可以稍憩,二也;夏之茗,冬之姜湯,複可以濟役夫負戴之困,三也。凡此皆就事理言之,非二氏福報之說也。

  雖不善書,而筆硯不可不精;雖不業醫,而驗方不可不存;雖不工弈,而楸枰不可不備。

  方外不必戒酒,但須戒俗;紅裙不必通文,但須得趣。

  梅邊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傍之石,宜瘦;盆內之石,宜巧。

  律己宜帶秋氣,處事宜帶春氣。

  厭催租之敗意,亟宜早早完糧;喜老衲之談禪,難免常常佈施。

  松下聽琴,月下聽簫,澗邊聽瀑布,山中聽梵唄,覺耳中別有不同。

  月下聽禪,旨趣益遠;月下說劍,肝膽益真;月下論詩,風致益幽;月下對美人,情意益篤。

  有地上之山水,有畫上之山水,有夢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邱壑深邃;畫上者,妙在筆墨淋漓;夢中者,妙在景象變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一日之計,種蕉;一歲之計,種竹;十年之計,種柳;百年之計,種松。

  春雨宜讀書,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檢藏,冬雨宜飲酒。

  詩文之體,得秋氣為佳;詞曲之體,得春氣為佳。

  抄寫之筆墨,不必過求其佳,若施之縑素,則不可不求其佳;誦讀之書籍,不必過求其備,若以供稽考,則不可不求其備;遊歷之山水,不必過求其妙,若因之卜居,則不可不求其妙。

  人非聖賢,安能無所不知?祇知其一,惟恐不止其一,複求知其二者,上也;止知其一,因人言始知有其二者,次也;止知其一,人言有其二而莫之信者,又其次也;止知其一,惡人言有其二者,斯下之下矣。

  史官所紀者,直世界也;職方所載者,橫世界也。

  先天八卦,豎看者也;後天八卦,橫看者也。

  藏書不難,能看為難;看書不難,能讀為難;讀書不難,能用為難;能用不難,能記為難。

  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難;求知己于君臣,則尤難之難。

  何謂善人?無損於世者,則謂之善人。何謂惡人?有害於世者,則謂之惡人。

  有工夫讀書,謂之福;有力量濟人,謂之福;有學問著述,謂之福;無是非到耳,謂之福;有多聞、直、諒之友,謂之福。

  人莫樂於閑,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閑則能讀書,閑則能游名勝,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酒,閑則能著書。天下之樂,孰大於是?

  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平、上、去、入,乃一定之至理。然入聲之為字也少,不得謂凡字有四聲也。世之調平仄者,於入聲之無其字者,往往以不相合之音隸於其下。為所隸者,苟無平、上、去之三聲,則是以寡婦配鰥夫,猶之可也。若所隸之字,自有其平、上、去三聲,而欲強以從我,則是幹有夫之婦矣,其可乎?

  姑就詩韻言之:如「東」「冬」韻,無入聲者也,今人盡調之以東、董、凍、督。夫「督」之為音,當附於都、睹、妒之下。若屬之于東、董、凍,又何以處夫都、睹、妒乎?若東、都二字,具以督字為入聲,則是一婦而兩夫矣。三江無入聲者也,今人盡調之以江、講、絳、覺,殊不知「覺」之為音,當附於交、絞之下者也。緒如此類,不勝其舉。然則,如之何而後可?曰鰥者聽其鰥,寡者聽其寡,夫婦全者安其全,各不相干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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