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典文學 > 水滸全傳 | 上頁 下頁
第六十一回 吳用智賺玉麒麟 張順夜鬧金沙渡(1)


  話說這龍華寺僧人說出三絕玉麒麟盧俊義名字與宋江、吳用道:「小生憑三寸不爛之舌,直往北京說盧俊義上山,如探囊取物,手到拈來,只是少一個粗心大膽的伴當,和我同去。」說猶未了,只見「黑旋風」李逵高聲叫道:「軍師哥哥,小弟與你走一遭。」宋江喝道:「兄弟你且住著!若是上風放火,下風殺人,打家劫舍,沖州撞府,合用著你。這是做細作的勾當,你性子又不好,去不的。」李逵道:「你們都道我生的醜,嫌我,不要我去。」宋江道:「不是嫌你,如今大名府做公的極多,倘或被人看破,枉送了你的性命。」李逵叫道:「不妨。我定要去走一遭。」吳用道:「你若依的我三件事,便帶你去。若依不的,只在寨中坐地。」

  李逵道:「莫說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你!」吳用道:「第一件,你的酒性如烈火,自今日去,便斷了酒,回來你卻開;第二件,於路上做道童打扮,隨著我,我但叫你,不要違拗;第三件最難,你從明日為始,並不要說話,只做啞子一般。依的這三件,便帶你去。」李逵道:「不吃酒,做道童,卻依得;閉著這個嘴不說話,卻是憋殺我!」吳用道:「你若開口,便惹出事來。」李逵道:「也容易,我只口裡銜著一文銅錢便了!」宋江道:「兄弟,你堅執要去,若有疏失,休要怨我。」李逵道:「不妨,不妨。我這兩把板斧拿了去,少也砍他娘千百個鳥頭才罷。」眾頭領都笑,那裡勸的住。

  當日忠義堂上做筵席送路。至晚,各自去歇息。次日清早,吳用收拾了一包行李,教李逵打扮做道童,挑擔下山。宋江與眾頭領都在金沙灘送行,再三分付吳用小心在意,休教李逵有失。吳用、李逵別了眾人下山,宋江等回寨。

  且說吳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每日天晚投店安歇,平明打火上路,于路上,吳用被李逵嘔的苦。行了幾日,趕到北京城外店肆裡歇下。當晚李逵去廚下做飯,一拳打的店小二吐血。小二哥來房裡告訴吳用道:「你家啞道童忒狠。小人燒火遲了些,就打的小人吐血。」吳用慌忙與他陪話,把十數貫錢與他將息,自埋怨李逵,不在話下。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安排些飯食吃了。吳用喚李逵入房中分付道:「你這廝苦死要來,一路上嘔死我也!今日入城,不是耍處,你休送了我的性命!」李逵道:「不敢,不敢。」吳用道:「我再和你打個暗號,若是我把頭來搖時,你便不可動彈。」李逵應承了。

  兩個就店裡打扮入城。吳用戴一頂烏縐紗抹眉頭巾,穿一領皂沿邊白絹道服,系一條雜彩呂公絛,著一雙方頭青布履,手裡拿一副賽黃金熟銅鈴杵。李逵戧幾根髼松黃髮,綰兩枚渾骨丫髻,黑虎軀穿一領粗布短褐袍,飛熊腰勒一條雜色短須絛,穿一雙蹬山透土靴,擔一條過頭木拐棒,挑著個紙招兒,上寫著:「講命談天,卦金一兩。」吳用、李逵兩個打扮了,鎖上房門,離了店肆,望北京城南門來。行無一裡,卻早望見城門,端的好個北京!但見:

  城高地險,塹闊濠深。一周回鹿角交加,四下裡排叉密佈。鼓樓雄壯,繽紛雜彩旗旛;堞道坦平,簇擺刀槍劍戟。錢糧浩大,人物繁華。東西院鼓樂喧天,南北店貨財滿地。千員猛將統層城,百萬黎民居上國。

  此時天下各處盜賊生髮,各州府縣俱有軍馬守把。惟此北京,是河北第一個去處;更兼又是梁中書統領大軍鎮守,如何不擺得整齊?

  且說吳用、李逵兩個搖搖擺擺,卻好來到城門下,守門的約有四五十軍士,簇捧著一個把門的官人在那裡坐定。吳用向前施禮,軍士問道:「秀才那裡來?」吳用答道:「小生姓張,名用。這個道童姓李。江湖上賣卦營生,今來大郡,與人講命。」身邊取出假文引,教軍士看了。眾人道:「這個道童的鳥眼,恰象賊一般看人!」李逵聽得,正待要發作,吳用慌忙把頭來搖,李逵便低了頭。

  吳用向前與把門軍士陪話道:「小生一言難盡!這個道童又聾又啞,只有一分蠻氣力;卻是家生的孩兒,沒奈何帶他出來。這廝不省人事,望乞恕罪!」辭了便行。李逵跟在背後,腳高步低,望市心裡來。吳用手中搖著鈴杵,口裡念四句口號道:「甘羅發早子牙遲,彭祖顏回壽不齊,范丹貧窮石崇富,八字生來各有時。」吳用又道:「乃時也,運也,命也。知生,知死,知貴,知賤。若要問前程,先賜銀一兩。」說罷,又搖鈴杵。北京城內小兒約有五六十個,跟著看了笑。卻好轉到盧員外解庫門首,自歌自笑,去了複又回來,小兒們哄動。

  【解庫:當鋪】

  盧員外正在解庫廳前坐地,看看那一班主管收解;只聽得街上喧哄,喚當直的問道:「如何街上熱鬧?」當直的報復:「員外,端的好笑!街上一個別處來的算命先生,在街上賣卦,要銀一兩算一命,誰人舍的。後頭一個跟的道童,且是生的滲瀨,走又走的沒樣範,小的們跟定了笑。」盧俊義道:「既出大言,必有廣學。當直的,與我請他來。」當直的慌忙去叫道:「先生,員外有請。」吳用道:「是何人請我?」當直的道:「盧員外相請。」吳用便與道童跟著轉來,揭起簾子,入到廳前,教李逵只在鵝項椅上坐定等候。吳用轉過前來,見盧員外時,那人生的如何?有滿庭芳詞為證:

  目炯雙瞳,眉分八字,身軀九尺如銀。威風凜凜,儀錶似天神。慣使一條棍棒,護身龍絕技無倫。京城內家傳清白,積祖富豪門。
  殺場臨敵處,衝開萬馬,掃退千軍。更忠肝貫日,壯氣淩雲。慷慨疏財仗義,論英名播滿乾坤。盧員外雙名俊義,綽號玉麒麟。

  當時吳用向前施禮,盧俊義欠身答禮問道:「先生貴鄉何處?尊姓高名?」吳用答道:「小生姓張,名用,自號談天口。祖貫山東人氏,能算皇極先天數,知人生死貴賤。卦金白銀一兩,方才算命。」盧俊義請入後堂小閣兒裡,分賓坐定。茶湯已罷,叫當直的取過白銀一兩,奉作命金:「煩先生看賤造則個。」吳用道:「請貴庚月日下算。」盧俊義道:「先生,君子問災不問福,不必道在下豪富,只求推算目下行藏則個。在下今年三十二歲,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時。」吳用取出一把鐵算子來,排在桌上,算了一回,拿起算子桌上一拍,大叫一聲「怪哉!」。盧俊義失驚問道:「賤造主何吉凶?」吳用道:「員外若不見怪,當以直言。」

  盧俊義道:「正要先生與迷人指路,但說不妨。」吳用道:「員外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內,必有血光之災。家私不能保守,死於刀劍之下。」盧俊義笑道:「先生差矣。盧某生於北京,長在豪富之家,祖宗無犯法之男,親族無再婚之女,更兼俊義作事謹慎,非理不為,非財不取,如何能有血光之災?」吳用改容變色,急取原銀付還,起身便走,嗟歎而言:「天下原來都要人阿諛諂佞!罷,罷!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小生告退。」盧俊義道:「先生息怒。前言特地戲耳,願聽指教。」

  吳用道:「小生直言,切勿見怪!」盧俊義道:「在下專聽,願勿隱匿。」吳用道:「員外貴造,一向都行好運。但今年時犯歲君,正交惡限。目今百日之內,屍首異處。此乃生來分定,不可逃也。」盧俊義道:「可以回避否?」吳用再把鐵算子搭了一回,便回員外道:「只除非去東南方巽地上,一千里之外,方可免此大難。雖有些驚恐,卻不傷大體。」盧俊義道:「若是免的此難,當以厚報。」

  吳用道:「命中有四句卦歌,小生說與員外,寫于壁上。日後應驗,方知小生靈處。」盧俊義叫取筆硯來,便去白粉壁上寫。吳用口歌四句:「蘆花叢裡一扁舟,俊傑俄從此地游,義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難可無憂。」當時盧俊義寫罷,吳用收拾起算子,作揖便行。盧俊義留道:「先生少坐,過午了去。」吳用答道:「多蒙員外厚意,誤了小生賣卦,改日再來拜會。」抽身便起。盧俊義送到門首,李逵拿了拐棒,走出門外。吳學究別了盧俊義,引了李逵,徑出城來。回到店中,算還房宿飯錢,收拾行李包裹;李逵挑出卦牌,出離店肆,對李逵說道:「大事了也!我們星夜趕回山寨,安排圈套,準備機關,迎接盧俊義,他早晚便來也!」

  ***

  且不說吳用、李逵還寨,卻說盧俊義自從算卦之後,寸心如割,坐立不安。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聽了這算命的話,一日耐不得,便叫當直的,去喚眾主管商議事務。少刻都到,那一個為頭管家私的主管,姓李,名固。這李固原是東京人,因來北京投奔相識不著,凍倒在盧員外門前。盧俊義救了他性命,養在家中。因見他勤謹,寫的算的,教他管顧家間事務。五年之內,直抬舉他做了都管。一應裡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著四五十個行財管幹,一家內都稱他做李都管。當日大小管事之人,都隨李固來堂前聲喏。

  盧員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見我那一個人?」說猶未了,階前走過一人來。但見: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三牙掩口細髯,十分腰細膀闊。帶一頂木瓜心攢頂頭巾,穿一領銀絲紗團領白衫,系一條蜘蛛斑紅線壓腰,著一雙土黃皮油膀夾靴。腦後一對挨獸金環,護項一枚香羅手帕,腰間斜插名人扇,鬢畔常簪四季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