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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鬥浪裡白跳(3)


  那人正來賣魚,見了李逵在那裡橫七豎八打人,便把秤遞與行販接了,趕上前來大喝道:「你這廝要打誰?」李逵也不回話,掄過竹篙,卻望那人便打。那人搶入去,早奪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頭髮,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敵得李逵水牛般氣力,直推將開去,不能夠攏身,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幾拳,李逵那裡著在意裡。那人又飛起腳來踢,被李逵直把頭按將下去,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去那人脊樑上擂鼓也似打。那人怎生掙扎……李逵正打哩,一個人在背後劈腰抱住,一個人便來幫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李逵回頭看時,卻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脫身,一道煙走了。

  戴宗埋冤李逵道:「我教你休來討魚,又在這裡和人廝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償命坐牢?」李逵應道:「你怕我連累你,我自打死了一個,我自去承當。」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論口,拿了布衫,且去吃酒。」李逵向那柳樹根頭拾起布衫,搭在肐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

  行不得十數步,只聽的背後有人叫駡道:「黑殺才,今番來和你見個輸贏。」

  李逵回轉頭來看時,便是那人,脫得赤條條地,匾紮起一條水兒,露出一身雪練也似白肉,頭上除了巾幘,顯出那個穿心一點紅俏髾兒來,在江邊獨自一個把竹篙撐著一隻漁船趕將來,口裡大罵道:「千刀萬剮的黑殺才,老爺怕你的,不算好漢!走的,不是好男子!」李逵聽了大怒,吼了一聲,撇了布衫,搶轉身來,那人便把船略攏來,輳在岸邊,一手把竹篙點定了船,口裡大罵著。李逵也罵道:「好漢便上岸來。」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撥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只要誘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邊一點,雙腳一蹬,那只漁船一似狂風飄敗葉,箭也似投江心裡去了。

  李逵雖然也識得水,卻不甚高,當時慌了手腳,那個人也不叫駡,撇了竹篙,叫聲你來,今番和你定要見個輸贏,便把李逵肐膊拿住,口裡說道:「且不和你廝打,先教你吃些水。」兩隻腳把船隻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兩個好漢撲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裡去。宋江、戴宗急趕至岸邊,那只船已翻在江裡,兩個只在岸上叫苦。江岸邊早擁上三五百人,在柳陰樹下看,都道:「這黑大漢今番卻著道兒,便掙扎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

  宋江、戴宗在岸邊看時,只見江面開處,那人把李逵提將起來,又渰將下去,兩個正在江心裡面清波碧浪中間,一個顯渾身黑肉,一個露遍體霜膚。兩個打做一團,絞做一塊,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沒一個不喝采。但見:

  一個是沂水縣成精異物,一個是小孤山作怪妖魔。這個是酥團結就肌膚,那個如炭屑輳成皮肉。一個是馬靈官白蛇托化,一個是趙元帥黑虎投胎。這個似萬萬錘打就銀人,那個如千千火煉成鐵漢。一個是五臺山銀牙白象,一個是九曲河鐵甲老龍。這個如布漆羅漢顯神通,那個似玉碾金剛施勇猛。一個盤旋良久,汗流遍體迸真珠;一個揪扯多時,水浸渾身傾墨汁。那個學華光教主,向碧波深處顯形骸;這個象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面目。正是玉龍攪暗天邊日,黑鬼掀開水底天。

  當時宋江、戴宗看見李逵被那人在水裡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來,又納下去,何止渰了數十遭,正是:

  舟行陸地力能為,拳到江心無可施。
  真是黑風吹白浪,鐵牛兒作水牛兒。

  宋江見李逵吃虧,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問眾人道:「這白大漢是誰?」有認得的說道:「這個好漢便是本處賣魚主人,喚做張順。」宋江聽得,猛省道:「莫不是綽號浪裡白跳的張順?」眾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對戴宗說道:「我有他哥哥張橫的家書在營裡。」戴宗聽了,便向岸邊高聲叫道:「張二哥不要動手,有你令兄張橫家書在此。這黑大漢是俺們兄弟,你且饒了他,上岸來說話。」張順在江心裡見是戴宗叫他,卻也時常認得,便放了李逵,赴到岸邊,爬上岸來,看著戴宗唱個喏道:「院長休怪小人無禮。」

  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這兄弟上來,卻教你相會一個人。」張順再跳下水裡,赴將開去,李逵正在江裡探頭探腦價掙扎洑水。張順早洑到分際,帶住了李逵一隻手,自把兩條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那水浸不過他肚皮,淹著臍下,擺了一隻手,直托李逵上岸來,江邊看的人個個喝采。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張順、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團,口裡只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請你們到琵琶亭上說話。」張順討了布衫穿著,李逵也穿了布衫,四個人再到琵琶亭上來。

  戴宗便對張順道:「二哥,你認得我麼?」張順道:「小人自識得院長,只是無緣,不曾拜會。」戴宗指著李逵問張順道:「足下日常曾認得他麼?今日倒衝撞了你。」張順道:「小人如何不認的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渰得我勾了。」張順道:「你也打得我好了。」戴宗道:「你兩個今番卻做個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識。』」

  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張順道:「我只在水裡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來,大家唱個無禮喏。戴宗指著宋江對張順道:「二哥,你曾認得這位兄長麼?」張順看了道:「小人卻不認得,這裡亦不曾見。」李逵跳起身來道:「這哥哥便是黑宋江。」張順道:「莫非是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

  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張順納頭便拜道:「久聞大名,不想今日得會,多聽的江湖上來往的人說兄長清德,扶危濟困,仗義疏財。」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來時,揭陽嶺下『混江龍』李俊家裡住了幾日,後在潯陽江上,因穆弘相會,得遇令兄張橫,修了一封家書,寄來與足下,放在營內,不曾帶得來。今日便和戴院長並李大哥來這裡琵琶亭吃三杯,就觀江景。宋江偶然酒後思量些鮮魚湯醒酒,怎當的他定要來討魚,我兩個阻他不住。只聽得江岸上發喊熱鬧,叫酒保看時,說道是黑大漢和人廝打,我兩個急急走來勸解,不想卻與壯士相會。今日宋江一朝得遇三位豪傑,豈非天幸!且請同坐,菜酌三杯。」再喚酒保重整杯盤,再備肴饌。

  張順道:「既然哥哥要好鮮魚吃,兄弟去取幾尾來。」宋江道:「最好。」李逵道:「我和你去討。」戴宗喝道:「又來了,你還吃的水不快活。」張順笑將起來,綰了李逵手說道:「我今番和你去討魚,看別人怎地!」正是:

  上殿相爭似虎,落水鬥亦如龍。
  果然不失和氣,斯為草澤英雄。

  兩個下琵琶亭來,到得江邊,張順略哨一聲,只見江上漁船都撐攏來到岸邊。張順問道:「那個船裡有金色鯉魚?」只見這個應道:「我船上來。」那個應道:「我船裡有。」一霎時卻輳攏十數尾金色鯉魚來。張順選了四尾大的,把柳條穿了,先教李逵將來亭上整理。張順自點了行販,分付小牙子去把秤賣魚。張順卻自來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謝道:「何須許多,但賜一尾,也十分勾了。」張順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掛齒!兄長食不了時,將回行館做下飯。」

  兩個序齒,李逵年長,坐了第三位,張順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討兩樽玉壺春上色酒來,並些海鮮、按酒、果品之類。張順分付酒保,把一尾魚做辣湯,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鱠。四人飲酒中間,各敘胸中之事,正說得入耳,只見一個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紗衣,來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個萬福,頓開喉音便唱。

  李逵正待要賣弄胸中許多豪傑的事務,卻被他唱起來一攪,三個且都聽唱,打斷了他的話頭。李逵怒從心起,跳起身來,把兩個指頭去那女娘子額上一點,那女子大叫一聲,驀然倒地。眾人近前看時,只見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無言。那酒店主人一發向前攔住四人,要去經官告理。正是:憐香惜玉無情緒,煮鶴焚琴惹是非。畢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裡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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