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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2)


  武松只不做聲,由他們自說。行不到三五裏路,早到一所草屋內,把武松推將進去。側首一個小門裏面,尚點著碗燈,四個男女,將武松剝了衣裳,綁在亭柱上。武松看時,見灶邊梁上,掛著兩條人腿。武松自肚裏尋思道:「卻撞在橫死神手裏,死得沒了分曉。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裏首告了,便喫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清名於世。」

  正是:

  殺盡奸邪恨始平,英雄逃難不逃名。
  千秋意氣生無愧,七尺身軀死不輕。

  那四個男女,提著那包裹,口裏叫道:「大哥,大嫂,快起來!我們張得一頭好行貨在這裏了。」

  只聽得前面應道:「我來也!你們不要動手,我自來開剝。」

  沒一盞茶時,只見兩個人入屋後來。武松看時,前面一個婦人,背後一個大漢。兩個定睛看了武松,那婦人便道:「這個不是叔叔武都頭!」

  那大漢道:「快解了我兄弟!」

  武松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卻正是菜園子張青,這婦人便是「母夜叉」孫二娘。這四個男女喫了一驚,便把索子解了,將衣服與武松穿了。頭巾已自扯碎,且拿個氈笠子與他戴上。原來這張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卻有幾處,所以武松不認得。張青即便請出前面客席裏,敘禮罷。張青大驚,連忙問道:「賢弟如何恁地模樣?」

  武松答道:「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之後,到得牢城營裏,得蒙施管營兒子,喚做『金眼彪』施恩,一見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東快活林內,甚是趁錢;卻被一個張團練帶來的『蔣門神』那廝倚勢豪強,公然白白地奪了。施恩如此告訴,我卻路見不平,醉打了『蔣門神』,復奪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被張團練買囑張都監,定了計謀,取我做親隨,設智陷害,替『蔣門神』報讎。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賊,賺我到裏面,卻把銀酒器皿,預先放在我箱籠內,拏我解送孟州府裏,強扭做賊,打招了,監在牢裏。卻得施恩上下使錢透了,不曾受害。又得當案葉孔目仗義疏財,不肯陷害平人。又得當牢一個康節級,與施恩最好——兩個一力維持,待限滿脊杖,轉配恩州。

  昨夜出得城來,叵耐張都監設計,教『蔣門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幫,就路上要結果我。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正欲要動手,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徒弟踢下水裏去。趕上這兩個鳥公人,也是一朴刀一個搠死了,都撇在水裏。思量這口氣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裏去。一更四點,進去馬院裏,先殺了一個養馬的後槽;爬入牆內,去就廚房裏殺了兩個丫嬛;直上鴛鴦樓上,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都殺了;又砍了兩個親隨。下樓來,又把他老婆、兒女、養媳都戳死了。連夜逃走,跳城出來。走了一五更路,一時困倦,棒瘡發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廟裏權歇一歇,卻被這四個綁縛將來。」

  那四個搗子,便拜在地下道:「我們四個,都是張大哥的火家。因為連日賭錢輸了,去林子裏尋些買賣。卻見哥哥從小路來,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跡,卻在土地廟裏歇,我四個不知是甚人。早是張大哥這幾時吩咐道:『只要捉活的。』因此我們只拿撓鉤套索出去,不吩咐時,也壞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識泰山』,一時誤犯著哥哥,恕罪則個!」

  張青夫妻兩個笑道:「我們因有掛心,這幾時只要他們拿活的行貨。他這四個,如何省的我心裏事。若是我這兄弟不困乏時,不說你這四個男女,更有四十,個也近他不得。」

  那四個搗子只顧磕頭。武松喚起他來道:「既然他們沒錢去賭,我賞你些。」

  便把包裹打開,取十兩銀子,把與四人將去分。那四個搗子拜謝武松。張青看了,也取三二兩銀子,賞與他們四個,自去分了。

  張青道:「賢弟不知我心!從你去後,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脫節,或早或晚回來,因此上吩咐這幾個男女,但凡拿得行貨,只要活的。那廝們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敵他不過的,必致殺害;以此不教他們將刀仗出去,只與他撓鉤套索。方纔聽得說,我便心疑,連忙吩咐,等我自來看,誰想果是賢弟!」

  孫二娘道:「只聽得叔叔打了『蔣門神』,又是醉了贏他,那一個來往人不喫驚!有在快活林做買賣的客商,常說到這裏,卻不知向後的事。叔叔困倦,且請去客房裏將息,卻再理會。」

  張青引武松去客房裏睡了。兩口兒自去廚下安排些佳餚美饌酒食,管待武松。不移時,整治齊備,專等武松起來相敘。有詩為證:

  金寶昏迷刀劍醒,天高帝遠總無靈。
  如何廊廟多凶曜,偏是江湖有救星。

  卻說孟州城裏張都監衙內,也有躲得過的,直到五更纔敢出來。眾人叫起裏面親隨,外面當直的軍牢,都來看視,聲張起來,街坊鄰舍,誰敢出來?捱到天明時分,卻來孟州府裏告狀。知府聽說罷,大驚,火速差人下來,點了殺死人數,行凶人出沒去處,填畫了圖樣格目,回府裏稟復知府道:「先從馬院裏入來,就殺了養馬的後槽一人,有脫下舊衣二件。次到廚房裏灶下,殺死兩個丫嬛,後門邊遺下行凶缺刀一把。樓上殺死張都監一員並親隨二人。外有請到客官張團練與‘蔣門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寫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樓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蘭並妳娘二口,兒女三口。共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

  知府看罷,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門;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里正,逐一排門搜捉凶人武松。次日,飛雲浦地裏保正人等告稱:「殺死四人在浦內,見有殺人血痕在飛雲浦橋下,屍首俱在水中。」

  知府接了狀子,當差本縣縣尉下來,一面著人打撈起四個屍首,都檢驗了。兩個是本府公人,兩個自有苦主,各備棺木盛殮了屍首,盡來告狀,催促捉拿凶首償命。城裏閉門三日,家至戶到,逐一挨查,五家一連,十家一保,那裏不去搜尋。知府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面,——各鄉、各保、各都、各村、——盡要排家搜捉,緝捕凶首。寫了武松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如有人知得武松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府,一同緝捕。

  且說武松在張青家裏,將息了三五日,打聽得事務蔑刺一般緊急,紛紛攘攘有做公人出城來各鄉村緝捕。張青知得,只得對武松說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緊急,排門挨戶,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須怨恨我夫妻兩個。我卻尋個好安身去處與你,——在先也曾對你說來,——只不知你終心肯去也不?」

  武松道:「我這幾日也曾尋思:想這事必然要發,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有一個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來到這裏,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親戚都沒了。今日若得哥哥有這好去處,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裏地面?」

  張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和一個『青畫獸』好漢楊志,在那裏打家劫舍,霸著一方落草。青州官軍捕盜,不敢正眼覷他。賢弟只除那裏去安身,方纔免得。若投別處去,終久要喫拏了。他那裏常常有書來取我入移,我只為戀土難移,不曾去的。我寫一封書,備細說二哥的本事,於我面上,如何不著你入夥。」

  武松道:「大哥也說的是。我也有心,恨時辰未到,緣法不能輳巧。今日既是殺了人,事發了沒潛身處,此為最妙。大哥,你便寫書與我去,只今日便行。」

  張青隨即取幅紙來,備細寫了一封書,把與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見「母夜叉」孫二娘指著張青說道:「你如何便只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喫人捉了。」

  武松道:「阿嫂,你且說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喫人捉了?」

  孫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處都有了文書,出三千貫信賞錢,畫影圖形,明寫鄉貫年甲,到處張掛。阿叔臉上,現今明明地兩行『金印』,走到前路,須賴不過。」

  張青道:「臉上貼了兩個膏藥便了。」

  孫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說這癡話,這個如何瞞得過做公的?我卻有個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

  武松道:「我既要逃災避難,如何依不得?」

  孫二娘大笑道:「我說出來,阿叔卻不要嗔怪。」

  武松道:「阿嫂但說的便依。」

  孫二娘道:「二年前,有個頭陀打從這裏過,喫我放翻了,把來做了幾日饅頭餡。卻留得他一個鐵界箍,一身衣服,一領皂布直裰,一條雜色短穗絛,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單八顆人頂骨數珠,一個沙魚皮鞘子,插著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這刀時常半夜裏鳴嘯的響,叔叔前番也曾看見。今既要逃難,只除非把頭髮剪了,做個行者,須遮得額上『金印』。又且得這本度牒保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卻不是前緣前世?阿叔便應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誰敢來盤問?這件事好麼?」

  張青拍手道:「二娘說得是,我倒忘了這一著。」

  正是:

  緝捕急如星火,顛危好似風波。
  若要免除災禍,且須做個頭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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