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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2)


  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朧朧,尚未明亮。武松一夜辛苦,身體困倦;棒瘡發了又疼,那裡熬得過。望見一座樹林裡,一個小小古廟,武松奔入裡面,把樸刀倚了,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撲翻身便睡。卻待合眼,只見廟外邊探入兩把撓鉤,把武松搭住。兩個人便搶入來,將武松按定,一條繩索綁了。那四個男女道:「這鳥漢子卻肥,好送與大哥去。」

  武松那裡掙扎得脫,被這四個人奪了包裹樸刀,卻似牽羊的一般,腳不點地,拖到村裡來。這四個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說道:「看這漢子一身血跡,卻是那裡來?莫不做賊著了手來?」武松只不做聲,由他們自說。行不到三五裡路,早到一所草屋內,把武松推將進去。側首一個小門裡面,尚點著碗燈,四個男女,將武松剝了衣裳,綁在亭柱上。武松看時,見灶邊梁上,掛著兩條人腿。武松自肚裡尋思道:「卻撞在橫死神手裡,死得沒了分曉。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裡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清名於世。」正是:

  殺盡奸邪恨始平,英雄逃難不逃名。
  千秋意氣生無愧,七尺身軀死不輕。

  那四個男女,提著那包裹,口裡叫道:「大哥,大嫂,快起來!我們張得一頭好行貨在這裡了。」只聽得前面應道:「我來也!你們不要動手,我自來開剝。」

  沒一盞茶時,只見兩個人入屋後來。武松看時,前面一個婦人,背後一個大漢。兩個定睛看了武松,那婦人便道:「這個不是叔叔武都頭!」那大漢道:「快解了我兄弟!」武松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卻正是菜園子張青,這婦人便是「母夜叉」孫二娘。這四個男女吃了一驚,便把索子解了,將衣服與武松穿了。頭巾已自扯碎,且拿個氈笠子與他戴上。原來這張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卻有幾處,所以武松不認得。張青即便請出前面客席裡,敘禮罷。張青大驚,連忙問道:「賢弟如何恁地模樣?」

  武松答道:「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之後,到得牢城營裡,得蒙施管營兒子,喚做『金眼彪』施恩,一見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東快活林內,甚是趁錢;卻被一個張團練帶來的『蔣門神』那廝倚勢豪強,公然白白地奪了。施恩如此告訴,我卻路見不平,醉打了『蔣門神』,複奪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被張團練買囑張都監,定了計謀,取我做親隨,設智陷害,替『蔣門神』報仇。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賊,賺我到裡面,卻把銀酒器皿,預先放在我箱籠內,拿我解送孟州府裡,強扭做賊,打招了,監在牢裡。卻得施恩上下使錢透了,不曾受害。又得當案葉孔目仗義疏財,不肯陷害平人。又得當牢一個康節級,與施恩最好。──兩個一力維持,待限滿脊杖,轉配恩州。昨夜出得城來,叵耐張都監設計,教『蔣門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幫,就路上要結果我。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正欲要動手,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徒弟踢下水裡去。趕上這兩個鳥公人,也是一樸刀一個搠死了,都撇在水裡。思量這口氣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裡去。一更四點,進去馬院裡,先殺了一個養馬的後槽;爬入牆內,去就廚房裡殺了兩個丫嬛;直上鴛鴦樓上,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都殺了;又砍了兩個親隨。下樓來,又把他老婆、兒女、養媳都戳死了。連夜逃走,跳城出來。走了一五更路,一時困倦,棒瘡發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廟裡權歇一歇,卻被這四個綁縛將來。」

  那四個搗子,便拜在地下道:「我們四個,都是張大哥的火家。因為連日賭錢輸了,去林子裡尋些買賣。卻見哥哥從小路來,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跡,卻在土地廟裡歇,我四個不知是甚人。早是張大哥這幾時分付道:『只要捉活的。』因此我們只拿撓鉤套索出去,不分付時,也壞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識泰山』,一時誤犯著哥哥,恕罪則個!」張青夫妻兩個笑道:「我們因有掛心,這幾時只要他們拿活的行貨。他這四個,如何省的我心裡事。若是我這兄弟不困乏時,不說你這四個男女,更有四十個也近他不得。」那四個搗子只顧磕頭。武松喚起他來道:「既然他們沒錢去賭,我賞你些。」便把包裹打開,取十兩銀子,把與四人將去分。那四個搗子拜謝武松。張青看了,也取三二兩銀子,賞與他們四個,自去分了。

  張青道:「賢弟不知我心!從你去後,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脫節,或早或晚回來,因此上分付這幾個男女,但凡拿得行貨,只要活的。那廝們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敵他不過的,必致殺害;以此不教他們將刀仗出去,只與他撓鉤套索。方才聽得說,我便心疑,連忙分付,等我自來看,誰想果是賢弟!」

  孫二娘道:「只聽得叔叔打了『蔣門神』,又是醉了贏他,那一個來往人不吃驚!有在快活林做買賣的客商,常說到這裡,卻不知向後的事。叔叔困倦,且請去客房裡將息,卻再理會。」張青引武松去客房裡睡了。兩口兒自去廚下安排些佳餚美饌酒食,管待武松。不移時,整治齊備,專等武松起來相敘。有詩為證:

  金寶昏迷刀劍醒,天高帝遠總無靈。
  如何廊廟多凶曜,偏是江湖有救星。

  卻說孟州城裡張都監衙內,也有躲得過的,直到五更才敢出來。眾人叫起裡面親隨,外面當直的軍牢,都來看視,聲張起來,街坊鄰舍,誰敢出來?捱到天明時分,卻來孟州府裡告狀。知府聽說罷,大驚,火速差人下來,點了殺死人數,行兇人出沒去處,填畫了圖樣格目,回府裡稟覆知府道:「先從馬院裡入來,就殺了養馬的後槽一人,有脫下舊衣二件。次到廚房裡灶下,殺死兩個丫嬛,後門邊遺下行兇缺刀一把。樓上殺死張都監一員並親隨二人。外有請到客官張團練與「蔣門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寫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樓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蘭並奶娘二口,兒女三口。共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知府看罷,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門;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裡正,逐一排門搜捉凶人武松。次日,飛雲浦地裡保正人等告稱:「殺死四人在浦內,見有殺人血痕在飛雲浦橋下,屍首俱在水中。」

  知府接了狀子,當差本縣縣尉下來,一面著人打撈起四個屍首,都檢驗了。兩個是本府公人,兩個自有苦主,各備棺木盛殮了屍首,盡來告狀,催促捉拿凶首償命。城裡閉門三日,家至戶到,逐一挨查,五家一連,十家一保,那裡不去搜尋。知府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面,──各鄉、各保、各都、各村、──盡要排家搜捉,緝捕凶首。寫了武松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如有人知得武松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府,一同緝捕。

  且說武松在張青家裡,將息了三五日,打聽得事務蔑刺一般緊急,紛紛攘攘有做公人出城來各鄉村緝捕。張青知得,只得對武松說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緊急,排門挨戶,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須怨恨我夫妻兩個。我卻尋個好安身去處與你,──在先也曾對你說來,──只不知你終心肯去也不?」

  武松道:「我這幾日也曾尋思:想這事必然要發,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有一個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來到這裡,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親戚都沒了。今日若得哥哥有這好去處,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裡地面?」

  張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和一個『青畫獸』好漢楊志,在那裡打家劫舍,霸著一方落草。青州官軍捕盜,不敢正眼覷他。賢弟只除那裡去安身,方才免得。若投別處去,終久要吃拿了。他那裡常常有書來取我入移,我只為戀土難移,不曾去的。我寫一封書,備細說二哥的本事,於我面上,如何不著你入夥。」武松道:「大哥也說的是。我也有心,恨時辰未到,緣法不能輳巧。今日既是殺了人,事發了沒潛身處,此為最妙。大哥,你便寫書與我去,只今日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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