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典文學 > 水滸全傳 | 上頁 下頁
第十四回 赤髮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2)


  晁蓋卻同那漢到後軒下,取幾件衣裳與他換了,取頂頭巾與他戴了,便問那漢姓甚名誰,何處人氏。那漢道:「小人姓劉,名唐,祖貫東潞州人氏,因這鬢邊有這搭朱砂記,人都喚小人做赤髮鬼,特地送一套富貴來與保正哥哥。昨夜晚了,因醉倒廟裏,不想被這廝們捉住,綁縛了來,正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今日幸得在此,哥哥坐定,受劉唐四拜。」

  拜罷,晁蓋道:「你且說送一套富貴與我,現在何處?」

  劉唐道:「小人自幼飄蕩江湖,多走途路,專好結識好漢,往往多聞哥哥大名,不期有緣得遇。曾見山東、河北做私商的,多曾來投奔哥哥,因此劉唐敢說這話。這裏別無外人,方可傾心吐膽對哥哥說。」

  晁蓋道:「這裏都是我心腹人,但說不妨。」

  劉唐道:「小弟打聽得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玩器等物,送上東京,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去年也曾送十萬貫金珠寶貝,來到半路裏,不知被誰人打劫了,至今也無捉處。今年又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早晚安排起程,要趕這六月十五日生辰。小弟想此一套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便可商議個道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之,也不為罪。聞知哥哥大名,是個真男子,武藝過人。小弟不才,頗也學得本事,休道三五個漢子,便是一二千軍馬隊中,拿條鎗,也不懼他。倘蒙哥哥不棄時,獻此一套富貴,不知哥哥心內如何?」

  晁蓋道:「壯哉!且再計較。你既來這裏,想你喫了些艱辛,且去客房裏將息少歇。待我從長商議,來日說話。」

  晁蓋叫莊客引劉唐廊下客房裏歇息,莊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幹事了。

  且說劉唐在房裏尋思道:「我著甚來由,苦惱這遭!多虧晁蓋完成,解脫了這件事。只叵耐雷橫那廝平白騙了晁保正十兩銀子,又吊我一夜。想那廝去未遠,我不如拿了條棒趕上去,齊打翻了那廝們,卻奪回那銀子,送還晁蓋,也出一口惡氣。此計大妙。」

  劉唐便出房門,去鎗架上拿了一條朴刀,便出莊門,大踏步投南趕來。此時天色已明,但見:

  北斗初橫,東方欲白。
  天涯曙色纔分,海角殘星漸落。
  金雞三唱,喚佳人傅粉施朱;
  寶馬頻嘶,催行客爭名競利。
  幾縷丹霞橫碧漢,一輪紅日上扶桑。

  這「赤髮鬼」劉唐挺著朴刀,趕了五六里路,卻早望見雷橫引著土兵,慢慢地行將去。劉唐趕上來,大喝一聲:「兀那都頭不要走!」

  雷橫喫了一驚,回過頭來,見是劉唐撚著朴刀趕來。雷橫慌忙去土兵手裏奪條朴刀拿著,喝道:「你那廝趕將來做甚麼?」

  劉唐道:「你曉事的,留下那十兩銀子還了我,我便饒了你!」

  雷橫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直結果了你這廝性命,剗地問我取銀子?」

  劉唐道:「我須不是賊,你卻把我吊了一夜,又騙我阿舅十兩銀子。是會的將來還我,佛眼相看;你若不還我,叫你目前流血!」

  雷橫大怒,指著劉唐大罵道:「辱門敗戶的謊賊,怎敢無禮!」

  劉唐道:「你那詐害百姓的腌臟潑才,怎敢罵我!」

  雷橫又罵道:「賊頭賊臉賊骨頭,必然要連累晁蓋!你這等賊心賊肝,我行須使不得!」

  劉唐大怒道:「我來和你見個輸贏。」

  撚著朴刀,直奔雷橫。雷橫見劉唐趕上來,呵呵大笑,挺手中朴刀來迎。兩個就大路上廝併,但見:

  一來一往,似鳳翻身;
  一撞一衝,如鷹展翅。
  一個照搠,盡依良法;
  一個遮攔,自有悟頭。
  這個丁字腳,搶將入來;
  那個四換頭,奔將進去。
  兩句道:
  雖然不上凌煙閣,只此堪描入畫圖。

  當時雷橫和劉唐就路上鬥了五十餘合,不分勝敗。眾土兵見雷橫贏劉唐不得,卻待都要一齊上併他。只見側首籬門開處,一個人掣兩條銅鏈,叫道:「你們兩個好漢且不要鬥,我看了多時,權且歇一歇,我有話說。」

  便把銅鏈就中一隔,兩個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來,立住了腳。看那人時,似秀才打扮,戴一頂桶子樣抹眉梁頭巾,穿一領皂沿邊麻布寬衫,腰繫一條茶褐鑾帶;下面絲鞋淨襪,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鬚長。這人乃是「智多星」吳用,表字學究,道號加亮先生,祖貫本鄉人氏。曾有一首《臨江仙》贊吳用的好處:

  萬卷經書曾讀過,平生機巧心靈,六韜三略究來精。胸中藏戰將,腹內隱雄兵。
  謀略敢欺諸葛亮,陳平豈敵才能。略施小計鬼神驚。字稱吳學究,人號「智多星」。

  當時吳用手提銅鏈,指著劉唐叫道:「那漢且住,你因甚和都頭爭執?」

  劉唐光著眼看吳用道:「不干你秀才事!」

  雷橫便道:「教授不知,這廝夜來赤條條地睡在靈官廟裏,被我們拿了這廝,帶到晁保正莊上。原來卻是保正的外甥,看他母舅面上放了他。晁天王請我們喫了酒,送些禮物與我。這廝瞞了他阿舅,直趕到這裏問我取,你道這廝大膽麼?」

  吳用尋思道:「晁蓋我都是自幼結交,但有些事,便和我相議計較。他的親眷相識,我都知道,不曾見有這個外甥。亦且年甲也不相登,必有些蹺蹊。我且勸開了這場鬧,卻再問他。」

  吳用便道:「大漢休執迷,你的母舅與我至交,又和這都頭亦過得好,他便送些人情與這都頭,你卻來討了,也須壞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小生面,我自與你母舅說。」

  劉唐道:「秀才,你不省得。這個不是我阿舅甘心與他,他詐取了我阿舅的銀兩;若是不還我,誓不回去。」

  雷橫道:「只除是保正自來取,便還他,卻不還你。」

  劉唐道:「你屈冤人做賊,詐了銀子,怎地不還?」

  雷橫道:「不是你的銀子,不還,不還!」

  劉唐道:「你不還!只除問得我手裏朴刀肯便罷。」

  吳用又勸:「你兩個鬥了半日,又沒輸贏,只管鬥到幾時是了?」

  劉唐道:「他不還我銀子,直和他拚個你死我活便罷。」

  雷橫大怒道:「我若怕你,添個土兵來併你,也不算好漢。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罷!」

  劉唐大怒,拍著胸前叫道:「不怕!不怕!」

  便趕上來。這邊雷橫便指手劃腳也趕攏來。兩個又要廝併。這吳用橫身在裏面勸,那裏勸得住。劉唐撚著朴刀,正待鑽將過來。雷橫口裏千賊萬賊罵,挺起朴刀,只待要鬥。只見眾土兵指道:「保正來了。」

  劉唐回身看時,只見晁蓋披著衣裳,前襟攤開,從大路上趕來,大喝道:「畜生不得無禮!」

  那吳用大笑道:「須是保正自來,方纔勸得這場鬧。」

  晁蓋趕得氣喘,問道:「你怎的趕來這裏鬥朴刀?」

  雷橫道:「你的令甥拿著朴刀趕來問我取銀子。小人道:『不還你,我自送還保正,非干你事。』他和小人鬥了五十合,教授解勸在此。」

  晁蓋道:「這畜生,小人並不知道,都頭看小人之面請回,自當改日登門陪話。」

  雷橫道:「小人也知那廝胡為,不與他一般見識,又勞保正遠出。」

  作別自去,不在話下。

  且說吳用對晁蓋說道:「不是保正自來,幾乎做出一場大事。這個令甥端的非凡,是好武藝。小生在籬笆裏看了。這個有名慣使朴刀的雷都頭,也敵不過,只辦得架隔遮攔。若再鬥幾合,雷橫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人慌忙出來間隔了。這個令甥從何而來?往常時莊上不曾見有。」

  晁蓋道:「卻待正要求請先生到敝莊商議句話,正欲使人來,只是不見了他,鎗架上朴刀又沒尋處。只見牧童報說,一個大漢拿條朴刀望南一直趕去,我慌忙隨後追得來,早是得教授諫勸住了。請尊步同到敝莊,有句話計較計較。」

  那吳用還至書齋,掛了銅鏈在書房裏,吩咐主人家道:「學生來時,說道先生今日有幹,權放一日假。」

  有詩為證:文才不下武才高,銅鏈猶能勸朴刀。只愛雄談偕義士,豈甘枯坐伴兒曹。放他眾鳥籠中出,許爾群蛙野外跳。自是先生多好動,學生歡喜主人焦。

  吳用拽上書齋門,將鎖鎖了,同晁蓋、劉唐到晁家莊上。晁蓋逕邀入後堂深處,分賓而坐。吳用問道:「保正,此人是誰?」

  晁蓋道:「江湖上好漢,此人姓劉,名唐,是東潞州人氏。因此有一套富貴,特來投奔我。夜來他醉臥在靈官廟裏,卻被雷橫捉了,拿到我莊上,我因認他做外甥,方得脫身。他說:『有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送上東京,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早晚從這裏經過,此等不義之財,取之何礙!』他來的意,正應我一夢。我昨夜夢見北斗七星,直墜在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顆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照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正要求請教授商議,此一件事若何?」

  吳用笑道:「小生見劉兄趕得來蹺蹊,也猜個七八分了。此一事卻好,只是一件,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宅上空有許多莊客,一個也用不得。如今只有保正、劉兄、小生三人,這件事如何團弄?便是保正與劉兄十分了得,也擔負不下。這段事須得七八個好漢方可,多也無用。」

  晁蓋道:「莫非要應夢之星數?」

  吳用便道:「兄長這一夢也非同小可,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來?」

  吳用尋思了半晌,眉頭一縱,計上心來,說道:「有了!有了!」

  晁蓋道:「先生既有心腹好漢,可以便去請來,成就這件事。」

  吳用不慌不忙,疊兩個指頭,說出這句話來,有分教,東溪莊上,聚義漢翻作強人;石碣村中,打魚船權為戰艦。正是:

  指揮說地談天口,來誘翻江攪海人。

  畢竟「智多星」吳用說出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