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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3)


  那後生爬將起來,便去旁邊掇條凳子,納王進坐,便拜道:「我枉自經了許多師家,原來不值半分。師父,沒奈何,只得請教。」王進道:「我母子二人,連日在此攪擾宅上,無恩可報,當以效力。」太公大喜,教那後生穿了衣裳,一同來後堂坐下。叫莊客殺一個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類,就請王進的母親一同赴席。四個人坐定,一面把盞,太公起身勸了一杯酒,說道:「師父如此高強,必是個教頭。小兒有眼不識泰山。」

  王進笑道:「奸不廝欺,俏不廝瞞,小人不姓張。俺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的便是。這槍棒終日搏弄。為因新任一個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帥府太尉,懷挾舊仇,要奈何王進。小人不合屬他所管,和他爭不得,只得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不想來到這裡,得遇長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連日管顧,甚是不當。既然令郎肯學時,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學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陣無用,小人從新點撥他。」太公見說了,便道:「我兒,可知輸了,快來再拜師父。」那後生又拜了王進。正是:

  好為師患負虛名,心服應難以力爭。
  只有胸中真本事,能令頑劣拜先生。

  太公道:「教頭在上,老漢祖居在這華陰縣界,前面便是少華山。這村便喚做史家村,村中總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漢的兒子從小不務農業,只愛刺槍使棒。母親說他不得,嘔氣死了,老漢只得隨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錢財,投師父教他。又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身花繡,肩臂胸膛總有九條龍,滿縣人口順,都叫他做『九紋龍』史進。教頭今日既到這裡,一發成全了他亦好。老漢自當重重酬謝。」王進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說時,小人一發教了令郎方去。」自當日為始,食吃了酒食,留住王教頭母子二人在莊上。史進每日求王教頭點撥十八般武藝,一一從頭指教。那十八般武藝:

  矛錘弓弩銃,鞭簡劍鏈撾。
  斧鋮並戈戟,牌棒與槍松。

  話說這史進每日在莊上管待王教頭母子二人,指教武藝。史太公自去華陰縣中承當裡正,不在話下。不覺荏苒光陰,早過半年之上,正是: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
  一杯未進笙歌送,階下辰牌又報時。

  前後得半年之上,史進打這十八般武藝,從新學得十分精熟。多得王進盡心指教,點撥得件件都有奧妙。王進見他學得精熟了,自思:「在此雖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來,相辭要上延安府去。史進那裡肯放,說道:「師父只在此間過了,小弟奉養你母子二人,以終天年,多少是好!」王進道:「賢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來,負累了你,不當穩便,以此兩難。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著在老種經略處勾當。那裡是鎮守邊庭,用人之際,足可安身立命。」

  史進並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個筵席送行。托出一盤兩個緞子,一百兩花銀謝師。次日,王進收拾了擔兒,備了馬,子母二人,相辭史太公。王進請娘乘了馬,望延安府路途進發。史進叫莊客挑了擔兒,親送十裡之程,心中難舍。史進當時拜別了師父,灑淚分手,和莊客自回。王教頭依舊自挑了擔兒,跟著馬,和娘兩個,自取關西路裡去了。

  話中不說王進去投軍役,只說史進回到莊上,每日只是打熬氣力,亦且壯年,又沒老小,半夜三更起來演習武藝,白日裡只在莊後射弓走馬。不到半載之間,史進父親太公,染病患症,數日不起。史進使人遠近請醫士看治,不能痊可,嗚呼哀哉,太公歿了。史進一面備棺槨盛殮,請僧修設好事,追齋理七,薦拔太公。又請道士建立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數壇好事功果道場;選了吉日良時,出喪安葬。滿村中三四百史家莊戶,都來送喪掛孝,埋殯在村西山上祖墳內了。史進家自此無人管業。史進又不肯務農,只要尋人使家生,較量槍棒。

  自史太公死後,又早過了三四個月日。時當六月中旬,炎天正熱。那一日,史進無可消遣,捉個交床,坐在打麥場邊柳陰樹下乘涼。對面松林透過風來,史進喝采道:「好涼風!」正乘涼哩,只見一個人探頭探腦,在那裡張望。史進喝道:「作怪!誰在那裡張俺莊上?」史進跳起身來,轉過樹背後,打一看時,認得是獵戶「摽兔」李吉。史進喝道:「李吉,張我莊內做甚麼?莫不來相腳頭?」李吉向前聲喏道:「大郎,小人要尋莊上矮丘乙郎吃碗酒,因見大郎在此乘涼,不敢過來衝撞。」

  史進道:「我且問你:往常時,你只是擔些野味,來我莊上賣,我又不曾虧了你,如何一向不將來賣與我?敢是欺負我沒錢?」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沒有野味,以此不敢來。」史進道:「胡說!偌大一個少華山,恁地廣闊,不信沒有個獐兒兔兒!」李吉道:「大郎原來不知:如今近日上面添了一夥強人,紮下一個山寨,在上面聚集著五七百個小嘍囉,有百十匹好馬。為頭那個大王,喚作『神機軍師』朱武,第二個喚做『跳澗虎』陳達,第三個喚做『白花蛇』楊春。這三個為頭,打家劫舍,華陰縣裡禁他不得,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拿他,誰敢上去惹他?因此上小人們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討來賣?」史進道:「我也聽得說有強人,不想那廝們如此大弄,必然要惱人。李吉,你今後有野味時,尋些來。」李吉唱個喏,自去了。

  史進歸到廳前,尋思:「這廝們大弄,必要來薅惱村坊。──既然如此,……」便叫莊客揀兩頭肥水牛來殺了,莊內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燒了一陌順溜紙,便叫莊客去請這當村裡三四百史家莊戶,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齒坐下,教莊客一面把盞勸酒。史進對眾人說道:「我聽得少華山上有三個強人,聚集著五七百小嘍囉,打家劫舍,這廝們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來俺村中囉唕。我今特請你眾人來商議,倘若那廝們來時,各家準備。我莊上打起梆子,你眾人可各執槍棒,前來救應。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遞相救護,共保村坊。如若強人自來,都是我來理會。」眾人道:「我等村農,只靠大郎做主。梆子響時,誰敢不來?」當晚眾人謝酒,各自分散,回家準備器械。自此史進修整門戶牆垣,安排莊院,設立幾處梆子,拴束衣甲,整頓刀馬,提防賊寇,不在話下。

  且說少華山寨中三個頭領,坐定商議,為頭的「神機軍師」朱武,那人原是定遠人氏,能使兩口雙刀,雖無十分本事,卻精通陣法,廣有謀略,有八句詩單道朱武好處:

  道服裁棕葉,雲冠剪鹿皮。
  臉紅雙眼俊,面白細髯垂。
  陣法方諸葛,陰謀勝範蠡。
  華山誰第一,朱武號「神機」。

  第二個好漢姓陳,名達,原是鄴城人氏,使一條出白點鋼槍,亦有詩贊道:

  力健聲雄性粗鹵,丈二長槍撒如雨。
  鄴中豪傑霸華陰,陳達人稱「跳澗虎」。

  第三個好漢姓楊,名春,蒲州解良縣人氏,使一口大杆刀。亦有詩贊道:

  腰長臂瘦力堪誇,到處刀鋒亂撒花。
  鼎立華山真好漢,江湖名播「白花蛇」。

  當日朱武卻與陳達、楊春說道:「如今我聽知華陰縣裡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捉我們。誠恐來時,要與他廝殺。只是山寨錢糧欠少,如何不去劫擄些來,以供山寨之用。聚積些糧食在寨裡,防備官軍來時,好和他打熬。」「跳澗虎」陳達道:「說得是。如今便去華陰縣裡,先問他借糧,看他如何。」「白花蛇」楊春道:「不要華陰縣去,只去蒲城縣,萬無一失。」陳達道:「蒲城縣人戶稀少,錢糧不多,不如只打華陰縣,那裡人民豐富,錢糧廣有。」楊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華陰縣時,須從史家村過。那個「九紋龍」史進是個大蟲,不可去撩撥他。──他如何肯放我們過去?」

  陳達道:「兄弟好懦弱!一個村坊過去不得,怎地敢抵敵官軍?」楊春道:「哥哥不可小覷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聞他十分英雄,說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罷。」陳達叫將起來,說道:「你兩個閉了鳥嘴!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只是一個人,須不三頭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嘍囉:「快備我的馬來。如今便去先打史家莊,後取華陰縣。」朱武楊春再三諫勸,陳達那裡肯聽!隨即披掛上馬,點了一百四五十小嘍囉,鳴鑼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說史進正在莊前整制刀馬,只見莊客報知此事。史進聽得,就莊上敲起梆子來。那莊前莊後,莊東莊西,三四百史家莊戶,聽得梆子響,都拖槍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齊都到史家莊上。看了史進頭戴一字巾,身披朱紅甲,上穿青錦襖,下著抹綠靴,腰系皮褡膊,前、後鐵掩心,一張弓,一壺箭,手裡拿一把三尖兩刃,四竅八環刀。莊客牽過那匹火炭赤馬。史進上了馬,綽了刀,前面擺著三四十壯健的莊客,後面列著八九十村蠢的鄉夫。各史家莊戶,都跟在後頭,一齊呐喊,直到村北路口。

  那少華山陳達引了人馬,飛奔到山坡下,便將小嘍囉擺開。史進看時,見陳達頭戴幹紅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鐵甲,上穿一領紅衲襖,腳穿一對吊墩靴,腰系七尺攢線褡膊,坐騎一匹高頭白馬,手中橫著丈八點鋼矛。小嘍囉兩勢下呐喊,二員將就馬上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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