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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2)


  且說高俅得做了殿帥府太尉,選揀吉日良辰,去殿帥府裡到任。所有一應合屬公吏衙將,都軍監軍,馬步人等,盡來參拜,各呈手本,開報花名。高殿帥一一點過,於內只欠一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半月之前,已有病狀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門管事。高殿帥大怒,喝道:「胡說!既有手本呈來,卻不是那廝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系推病在家,快與我拿來。」隨即差人到王進家來,捉拿王進。

  且說這王進卻無妻子,只有一個老母,年已六旬之上。牌頭與教頭王進說道:「如今高殿帥新來上任,點你不著,軍正司稟說染患在家,見有病患狀在官。高殿帥焦躁,那裡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頭詐病在家,教頭只得去走一遭。若還不去,定連累眾小人了。」

  王進聽罷,只得捱著病來。進得殿帥府前,參見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個喏,起來立在一邊。高俅道:「你那廝便是都軍教頭王升的兒子?」王進稟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這廝,你爺是街市上使花棒賣藥的,你省的甚麼武藝?前官沒眼,參你做個教頭,如何敢小覷我,不伏俺點視!你托誰的勢,要推病在家,安閒快樂!」王進告道:「小人怎敢,其實患病未痊。」高太尉罵道:「賊配軍,你既害病,如何來得?」王進又告道:「太尉呼喚,安敢不來!」高殿帥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與我打這廝!」眾多牙將都是和王進好的,只得與軍正司同告道:「今日太尉上任,好日頭,權免此人這一次。」高太尉喝道:「你這賊配軍,且看眾將之面,饒恕你今日,明日卻和你理會。」

  王進謝罪罷,起來抬頭看了,認得是高俅。出得衙門,歎口氣道:「俺的性命,今番難保了。俺道是甚麼高殿帥,卻原來正是東京幫閒的『圓社』高二。比先時曾學使棒,被我父親一棒打翻,三四個月將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發跡,得做殿帥府太尉,正待要報仇,我不想正屬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與他爭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悶悶不已。對娘說知此事,母子二人,抱頭而哭。娘道:「我兒,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只恐沒處走。」王進道:「母親說得是,兒子尋思,也是這般計較。只有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鎮守邊庭,他手下軍官,多有曾到京師的,愛兒子使槍棒,何不逃去投奔他們?那裡是用人去處,足可安身立命。」正是:

  用人之人,人始為用。恃己自用,人為人送。
  彼處得賢,此間失重。若驅若引,可惜可痛。

  當下娘兒兩個商議定了。其母又道:「我兒,和你要私走,只恐門前兩個牌軍,是殿帥府撥來伏侍你的,他若得知,須走不脫。」王進道:「不妨。母親放心,兒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當下日晚未昏,王進先叫張牌入來,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飯,我使你一處去幹事。」張牌道:「教頭使小人那裡去?」王進道:「我因前日病患,許下酸棗門外嶽廟裡香願,明日早要去燒炷頭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廟祝,教他來日早些開廟門,等我來燒炷頭香,就要三牲,獻劉李王。你就廟裡歇了等我。」張牌答應,先吃了晚飯,叫了安置,望廟中去了。

  當夜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細軟,銀兩,做一擔兒打挾了。又裝兩個料袋袱駝,拴在馬上的。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進教起李牌,分付道:「你與我將這些銀兩,去嶽廟裡,和張牌買個三牲煮熟,在那裡等候。我買些紙燭,隨後便來。」李牌將銀子望廟中去了。

  王進自去備了馬,牽出後槽,將料袋袱駝搭上,把索子拴縛牢了,牽在後門外,扶娘上了馬。家中粗重都棄了,鎖上前後門,挑了擔兒,跟在馬後。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勢出了西華門,取路望延安府來。

  且說兩個牌軍,買了福物煮熟。在廟等到巳牌,也不見來。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尋時,見鎖了門,兩頭無路。尋了半日,並無有人,看看待晚,岳廟裡張牌疑忌,一直奔回家來。又和李牌尋了一黃昏,看看黑了。兩個見他當夜不歸,又不見他老娘。次日,兩個牌軍又去他親戚之家訪問,亦無尋處。兩個恐怕連累,只得去殿帥府首告:「王教頭棄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高太尉見告,大怒道:「賊配軍在逃,看那廝待走那裡去。」隨即押下文書,行開諸州各府,捉拿逃軍王進。二人首告,免其罪責,不在話下。

  且說王教頭母子二人,自離了東京,免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在路上一月有餘。忽一日,天色將晚,王進挑著擔兒,跟在娘的馬後,口裡與母親說道:「天可憐見,慚愧了!我子母兩個,脫了這天羅地網之厄。此去延安府不遠了。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著了。」子母兩個歡喜,在路上不覺錯過了宿頭。走了這一晚,不遇著一處村坊,那裡去投宿是好?正沒理會處。只見遠遠地林子裡閃出一道燈光來。王進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裡陪個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當時轉入林子裡來看時,卻是一所大莊院,一周遭都是土牆,牆外卻有二三百株大柳樹。看那莊院,但見:

  前通官道,後靠溪岡。一周遭青縷如煙,四下裡綠陰似染。轉屋角牛羊滿地,打麥場鵝鴨成群。田園廣野,負傭莊客有千人;家眷軒昂,女使兒童難計數。正是家有餘糧雞犬飽,戶多書籍子孫賢。

  當時王教頭來到莊前,敲門多時,只見一個莊客出來。王進放下擔兒,與他施禮。莊客道:「來俺莊上有甚事?」王進答道:「實不相瞞:小人母子二人,貪行了些路程,錯過了宿店。來到這裡,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納房金,萬望周全方便。」莊客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問莊主太公。肯時,但歇不妨。」王進又道:「大哥方便。」莊客人去多時,出來說道:「莊主太公教你兩個人來。」王進請娘下了馬。王進挑著擔兒,就牽了馬,隨莊客到裡面打麥場上,歇下擔兒,把馬拴在柳樹上。母子二人,直到草堂上來見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鬚髮皆白,頭戴遮塵暖帽,身穿直縫寬衫,腰系皂絲絛,足穿熟皮靴。王進見了便拜。太公連忙道:「客人休拜,你們是行路的人,辛苦風霜,且坐一坐。」王進母子兩個敘禮罷,都坐定。太公問道:「你們是那裡來的?如何昏晚到此?」王進答道:「小人姓張,原是京師人。今來消折了本錢,無可營用,要去延安府投奔親眷。不想今日路上貪行了些程途,錯過了宿店,欲投貴莊,假宿一宵,來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納。」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個頂著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叫莊客安排飯來。

  沒多時,就廳上放開條桌子,莊客托出一桶盤,四樣菜蔬,一盤牛肉,鋪放桌上。先燙酒來篩下。太公道:「村落中無甚相待,休得見怪。」王進起身謝道:「小人母子無故相擾,此恩難報。」太公道:「休這般說,且請吃酒。」一面勸了五七杯酒,搬出飯來。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進子母到客房裡安歇。王進告道:「小人母親騎的頭口,相煩寄養,草料望乞應付,一併拜酬。」太公道:「這個不妨。我家也有頭口騾馬,教莊客牽出後槽,一發餵養。」王進謝了。挑那擔兒,到客房裡來。莊客點上燈火,一面提湯來洗了腳。太公自回裡面去了。王進子母二人謝了莊客,掩上房門,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曉,不見起來。莊主太公來到客房前過,聽得王進子母在房裡聲喚。太公問道:「客官,天曉,好起了。」王進聽得,慌忙出房來,見太公施禮,說道:「小人起多時了。夜來多多攪擾,甚是不當。」太公問道:「誰人如此聲喚?」王進道:「實不相瞞太公說:老母鞍馬勞倦,昨夜心痛病發。」太公道:「既然如此,客人休要煩惱,教你老母且在老夫莊上住幾日。我有個醫心疼的方,叫莊客去縣裡撮藥來,與你老母親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將息。」王進謝了。

  話休絮繁,自此王進子母二人在太公莊上服藥。住了五七日,覺得母親病患痊了,王進收拾要行。當日因來後槽看馬,只見空地上一個後生脫膊著,刺著一身青龍,銀盤也似一個面皮,約有十八九歲,拿條棒在那裡使。王進看了半晌,不覺失口道:「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綻,贏不得真好漢。」那後生聽得大怒,喝道:「你是甚麼人?敢來笑話我的本事?俺經了七八個有名的師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扠一扠麼?」

  說猶未了,太公到來,喝那後生:「不得無禮。」那後生道:「叵耐這廝笑話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會使槍棒?」王進道:「頗曉得些。敢問長上,這後生是宅上何人?」太公道:「是老漢的兒子。」王進道:「既然是宅內小官人,若愛學時,小人點撥他端正如何?」太公道:「恁地時,十分好。」便教那後生來拜師父。

  那後生那裡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聽這廝胡說。若吃他贏得我這條棒時,我便拜他為師。」王進道:「小官人若是不當村時,較量一棒耍子。」那後生就空地當中,把一條棒使得風車兒似轉,向王進道:「你來,你來,怕的不算好漢。」王進只是笑,不肯動手。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頑時,使一棒何妨。」王進笑道:「恐怕衝撞了令郎時,須不好看。」太公道:「這個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腳,也是他自作自受。」

  王進道:「恕無禮。」去槍架上拿了一條棒在手裡,來到空地上,使個旗鼓。那後生看了一看,拿條棒滾將入來,徑奔王進。王進托地拖了棒便走,那後生輪著棒又趕入來。王進回身,把棒望空地裡臂將下來。那後生見棒劈來,用棒來隔。王進卻不打下來,將棒一掣,卻望後生懷裡直搠將來,只一繳,那後生的棒丟在一邊,撲地望後倒了。王進連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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