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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九回 假投降巧計成畫餅 再受禪依樣畫葫蘆(1)


  【姜維欲先殺諸魏將,然後殺鐘會,而重立漢帝,其計不為不深,其心不為不苦矣。且將除鄧艾,而假手於會;將除衛瓘,而又假手于艾。是謀殺諸將者薑維,謀殺鄧艾者亦薑維也;謀殺鐘會者薑維,謀殺衛瓘者亦薑維也。然而會滅而諸將不滅,艾滅而衛瓘不滅,則天下未可強也。論者往往以多事責薑維,然則陸秀夫之航海、張世傑之瓣香、文天祥之崖山流涕,皆得謂之多事耶?李陵之不即死,或猶虛諒其得當報漢之言;而薑維之不即死,豈得實沒其設謀報漢之志?元人有詩曰:「諸葛未亡猶是漢。」

  予請更下一語以對之曰:「姜維不死尚為劉。」

  庶不負其苦心雲。

  先主基業,半以哭而得成。送徐庶則哭而送之,不哭則庶安得有走馬之薦?請諸葛亮則哭而請之,不哭則亮安得有出山之心?乃其父善哭而其子獨不善哭,何也?或曰:哀歡非人之所得而教,若待教而後哭,便是不能哭。予曰不然。先主亦嘗受人之教矣。其對魯肅而哭,孔明教之也;其對孫夫人而哭,亦孔明教之也。但教之哭而哭,必其人先自會哭,然後能如所教耳。若後主生平眼淚從來貴重,其睡著于子龍懷中,則喪其母而不知哭;其聽北地王之自刃於廟,則喪其子而亦不知哭。以此二者,不能得其眼淚,更何從得其眼淚?

  觀後主之不哭,而司馬昭笑其不哭,郤正又當哭其所笑矣。不獨為郤正哭,又當為孔明哭,為先主哭。先主有如此之子,此托孤之時,所以執手流涕;孔明有如此之君,此出師之時,所以臨表涕泣也。

  或作高視劉禪之說曰:「此間樂,不思蜀」之言,乃禪之巧于自全也。若日夜流涕,感憤思歸,奸雄如司馬昭,其能容之乎?然則閉目開目之劉禪,依然一青梅煮酒、聞雷失箸之劉玄德耳。雖然,使禪而果能如是,則不至於用黃皓,不至於疑薑維,亦不至於獻成都降鄧艾矣。然則為此說者,夫豈其然!

  司馬昭欲舍炎立攸以繼師後,其與宋太宗之殺德昭而自立其子者,不啻天淵矣。雖然,以此為昭之愛兄,則猶未知昭者也。使攸而非昭之子,而昭欲立之,乃為公耳。今則陽托立侄之名,而陰受立子之利,其計不亦巧乎?蓋不明君臣之義者,必不能篤兄弟之誼。故觀曹丕之篡漢帝,知其必不能愛曹植;觀司馬昭之弒魏主,知其必不能念司馬師。魏之亡,非亡之而魏自亡之也。何也?炎之逼主,一則曰「我何如曹丕」,再則曰「父何如曹操」,是其篡也,魏教之也。魏教之,則謂之魏之亡魏可矣。且魏之亡,魏自亡之而亦漢亡之也。何也?炎之受禪,一則曰「我為漢報仇」,再則曰「我依漢故事」,是其禪也,漢教之也。漢教之,則謂之漢之亡魏可矣。天理昭然,絲毫不爽,豈不重可畏哉?

  曹氏以再世而篡劉,司馬氏曆三世而篡魏,似魏之亡獨遲於漢也。漢滅于魏未滅之時,似漢之亡,獨早于魏也。而非也。當曹芳之立而魏已亡,及曹芳之廢而魏再亡,及曹髦之弒而魏三亡矣。何待於奐之見黜而後謂之亡哉?然則漢之亡終在後,魏之亡終在先耳。

  董卓聞受禪台之言,曹丕有受禪台之事,魏則取前之虛者而實之,晉又取前之實者而再實之也。漢將亡有黃巾之妖,魏將亡亦有黃巾之怪。漢則先舉後之一黃巾而散為眾人,魏則又舉前之眾黃巾而合為一人也。受禪台有三,則兩實一虛;黃巾有二,則一多一寡。此又一部大書前後關合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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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鐘會請薑維計議收鄧艾之策。維曰:「可先令監軍衛瓘收艾。艾欲殺瓘,則反情實矣。將軍卻起兵討之,可也。」〔姜維忌艾亦忌瓘,若使艾殺瓘,是為維先去一忌也。〕

  會大喜,遂令衛瓘自引數十人入成都,收鄧艾父子。瓘部卒止之曰:「此是鐘司徒令鄧征西殺將軍,以正反情也。切不可行。」

  瓘曰:「吾自有計。」

  遂先發檄文二三十道。其檄曰:「奉詔收艾,其餘各無所問。若早歸來,即加爵賞;敢有不出者,滅三族。」〔妙在先散其羽翼。眾則不可擒,少則可擒。〕

  隨備檻車兩乘,星夜望成都而來。

  比及雞鳴,艾部將見檄文者,皆來投拜于衛瓘馬前。時鄧艾在府中未起。瓘自引數十人突入大呼曰:「奉詔收鄧艾父子!」

  艾大驚,滾下床來。瓘叱武士縛于車上。〔妙在事成於俄傾,遲則不可擒,速則可擒。〕

  其子鄧忠出問,亦被捉下,縛于車上。府中將吏大驚,欲待動手搶奪,早望見塵頭大起,哨馬報說鐘司徒大兵到了。〔鐘會之至卻在鄧艾一邊敘來,筆法變換。〕

  眾各四散奔走。鐘會與薑維下馬入府,見鄧艾父子已被縛。會以鞭撻鄧艾之首而罵曰:「養犢小兒,何敢如此!」

  薑維亦罵曰:「匹夫行險僥幸,亦有今日耶?」

  艾亦大罵。〔一吃口怎敵得兩便口。〕

  會將艾父子送赴洛陽。會入成都,盡得鄧艾軍馬,威聲大震。乃謂薑維曰:「吾今日方趁平生之願矣。」〔漸漸露出馬腳來了。〕

  維曰:「昔韓信不聽蒯通之說,而有未央宮之禍;〔此句隱然勸他共反,是主句。〕大夫種不從范蠡於五湖,卒伏劍而死。〔此句是陪說,然卻不可少。〕斯二子者,其功名豈不赫然哉?徒以利害未明,而見機之不早也。〔先以危辭動之。〕今公大勳已就,威震其主,何不泛舟絕跡,登峨嵋之嶺,而從赤松子遊乎?」〔再以冷語挑之。○將勸其謀叛,反勸其辭官,妙甚,惡甚。〕

  會笑曰:「君言差矣。吾年未四旬,方思進取,豈能便效此退閑之事?」〔正要鉤他此句出來。〕

  維曰:「若不退閑,當早圖良策,此則明公智力所能,無煩老夫之言矣。」〔分明教他謀反,卻妙在隱而不言。〕

  會撫掌大笑曰:「伯約知吾心也。」

  二人自此每日商議大事。維密與後主書曰:「望陛下忍數日之辱,維將使社稷危而複安,日月幽而複明,必不使漢室終滅也。」〔若有此事,真是快事;縱無此事,亦是快文。〕

  卻說鐘會正與薑維謀反,忽報司馬昭有書到。會接書,書中言:「吾恐司徒收艾不下,自屯兵于長安。相見在近,以此先報。」

  會大驚曰:「吾兵多艾數倍,若但要我擒艾,晉公知吾獨能辦之。今日自行兵來,是疑我也。」〔鐘會之反,薑維催之,司馬昭又催之。〕

  遂與薑維計議。維曰:「君疑臣則臣必死,豈不見鄧艾乎?」〔更不消引韓信、文種為喻,即以鄧艾為譬。如作文者,只用本題,不用別意。〕

  會曰:「吾意決矣!事成則得天下,不成則退西蜀,亦不失作劉備也。」〔不必學他人,只學劉先主。亦如作文者,只用本題,不用別意。〕

  維曰:「近聞郭太后新亡,可詐稱太后有遺詔,教討司馬昭,以正弒君之罪。〔司馬昭必挾曹奐而出,恐有以天子之詔討之者耳。今維見曹奐而在軍中,便算出郭太后遺詔來,正與司馬懿討曹爽之詔相合。〕

  據明公之才,中原可席捲而定。」

  會曰:「伯約當作先鋒。成事之後,同享富貴。」

  維曰:「願效犬馬微勞。但恐諸將不服耳。」〔既說倒了主帥,便又算顧眾將。〕

  會曰:「來日元宵佳節,故宮大張燈火,請諸將飲宴。如不從者盡殺之。」〔董承與吉平飲宴亦是元宵佳節,至此已隔九十餘回,忽然相映。〕

  維暗喜。次日,會、維二人請諸將飲宴。數巡後,會執杯大哭。〔鄧忠陰平嶺上之哭是真哭,鐘會席間之哭是假哭。〕

  諸將驚問其故。會曰:「郭太后臨崩有遺詔在此,為司馬昭南闕弒君,〔又將南闕事一題。〕大逆無道,早晚將篡魏,命吾討之。汝等各自簽名,共成此事。」

  眾皆大驚,面面相覷。會拔劍出鞘曰:「違令者斬!」

  眾皆恐懼,只得相從,畫字已畢,〔勉強畫字與甘責一般,畫猶不畫也。〕會乃困諸將于宮中,嚴兵禁守。維曰:「我見諸將不服,請坑之。」

  會曰:「吾已令宮中掘一坑,置大棒數千,如不從者,打死坑之。」〔若聽薑維之言而遂坑之,何必又置大棒乎?機不早決,變將作矣。〕

  時有心腹將丘建在側。建乃護軍胡烈部下舊人也。時胡烈亦被監在宮,建乃密將鐘會所言,報知胡烈。烈大驚,泣告曰:「吾兒胡淵領兵在外,安知會懷此心耶?汝可念向日之情,透一消息,雖死無恨。」〔丘建只為一胡烈,又因胡烈轉出一胡淵。〕

  建曰:「恩主勿憂,容某圖之。」

  遂出告會曰:「主公軟監諸將在內,水食不便,可令一人往來傳遞。」

  會素聽丘建之言,遂令丘建監臨。會分付曰:「吾以重事托汝,休得洩漏。」〔事之將敗,所托非人。〕

  建曰:「主公放心,某自有緊嚴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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