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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回 上方谷司馬受困 五丈原諸葛禳星(1)


  【二出祁山之前,有魏侵吳、吳破魏之事。六出祁山之時,又有吳侵魏、魏破吳之事。猶是吳也,禦魏則勝,攻魏則不勝,何也?曰:無討賊之志也。魏之侵吳,司馬懿在焉;乃曹休一,敗而司馬懿引歸,為慮武侯之將伐魏也。吳之侵魏,陸遜在焉;乃諸葛瑾一敗,而陸遜亦引歸,此豈亦慮武侯之將伐吳乎?本無所慮,而一敗輒退,使武侯之倚賴于吳者,竟成畫餅。悲夫!

  武侯一生,用火攻者凡五。有燒之而不必殺之者,如博望之燒,不必殺夏侯惇;新野之燒,不必殺曹仁;赤壁之燒,不必殺曹操是也。有燒之而必欲殺之者,如盤蛇穀之燒,必欲殺藤甲兵;上方穀之燒,必欲殺司馬懿是也。乃不欲殺之,則果無一人之見殺;必欲殺之,則獨有一事之不同,何也?人曰:天之助魏。予曰:非天之助魏而天之助晉也。天為助晉而雨,則不惟不助魏,乃正所以滅魏歟?

  或謂武侯知曹操之不死,而特使關公釋之;知陸遜之不死,而特使黃承彥救之。若獨于司馬氏三人,而不能預知其不死,是不智也;知其不死而必欲置之於死,是逆天也。予曰:不然。華容之役,不遣別將,或以為孔明咎矣;魚腹之役,不報猇亭,或又以為孔明咎矣:以為人之縱之,而非天下縱之也。唯至於上方穀之事,而殫慮竭能,盡其人力,然而人不縱之,而天終縱之。夫然後天下後世,不得以謀事之不忠咎武侯,而武侯亦得告無憾於先帝耳。

  因糧于敵之計,善矣。而敵之糧不可常恃,則因糧不若運糧之善也。木牛流馬之挽輸,善矣。而我之糧又未可常繼,則運糧又不若屯田之善也。屯田而轉餉不勞,蜀之兵便,而蜀之民亦便矣。三分其田,而軍屯其一,民屯其二,兵不妨民,民不苦兵。不獨蜀之民便,而魏之民亦便矣。後之有事于遠征者,武侯屯田渭濱之法,其何可以不講乎?

  司馬懿克日而擒孟達,未嘗受詔于曹丕;受巾幗而不戰,何獨受詔于曹睿!知其軍中請詔之詐,而臨行所受之詔,亦必其密啟之魏主,而求其賜之者也。為將之道,貴於隨機應變,便宜行事。豈有既出師以後,而為將者複以欲戰之謀,千里而請命者哉?則又豈有未出師以前,而為上者主一不戰之說,先期而預定者哉?由其後之非真,益可悟其前之是假。

  《詩》之刺尹氏者曰:「誰秉國鈞,不自為政。」

  蓋言大臣誤天子,而大臣所用者誤大臣也。武侯之自校簿書,殆鑒諸此矣。托馬謖而馬謖失之,釋苟安而苟安負之,任李嚴而李嚴又背之,其猶敢以弗躬弗親而取咎歟?故處陳平、丙吉之世,可以不為武侯;而當武侯之時,不得複為陳平、丙吉。

  天下豈有壽而可借者哉?若壽而可借,則死亦可詛也。武侯祝之,仲達何必不詛之?武侯自祝之,何不取仲達而詛之也?天下豈有星而可救者哉?若星可救,則雨亦可止也。風將借之,雨獨不能止之。陳倉之雨,既知之而預備之;上方穀之雨,何以不知之,而勿止之也?然則武侯之祝壽而禳星者,毋乃愚乎?曰:武侯非為己請命,而為漢請命耳。忠臣之事君,如孝子之事父母,知其親之將殞,而不復為之求醫,不復為之問卜者,必非人情。然則武侯之披髮步罡,與《金滕》之秉圭植璧,一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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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司馬懿被張翼、廖化一陣殺敗,匹馬單槍,望密林間而走。張翼收住後軍,廖化當先追趕。看看趕上,懿著慌,繞樹而轉。化一刀砍去,正砍在樹上;及拔出刀時,懿已走出林外。〔與馬超追曹操相似。〕

  廖化隨後趕出,卻不知去向,但見樹林之東,落下金盔一個。廖化取盔捎在馬上,一直望東追趕。原來司馬懿把金盔棄于林東,卻反向西走去了。〔與孫堅之棄赤幘相似。〕

  廖化追了一程,不見蹤跡,奔出穀口,遇見薑維,同回寨見孔明。張嶷早驅木牛流馬到寨,交割已畢,獲糧萬余石。廖化獻上金盔,錄為頭功。魏延心中不悅,口出怨言。孔明只做不知。〔又為後文伏線。〕

  且說司馬懿逃回寨中,心甚憂悶。忽使命齎詔至,言東吳三路入寇,朝廷正議命將抵敵,令懿等堅守勿戰。〔此則是魏主之詔矣,然亦司馬懿教之於前也。〕

  懿受命已畢,深溝高壘,堅守不出。〔以下按過西蜀,再敘吳、魏。〕

  卻說曹睿聞孫權分兵三路而來,亦起兵三路迎之:令劉劭引兵救江夏,田豫引兵救襄陽,睿自與滿寵率大軍救合淝。滿寵先引一軍至巢湖口,望見東岸戰船無數,旌旗整肅。寵入軍中奏魏主曰:「吳人必輕我遠來,未曾堤備;今夜可乘虛劫其水寨,必得全勝。」〔此寫魏將用計,三路中只寫一路。〕

  魏主曰:「汝言正合朕意。」即令驍將張球嶺五千兵,各帶火具,從湖口攻之;滿寵引兵五千,從東岸攻之。是夜二更時分,張球、滿寵各引軍悄悄望湖口進發;將近水寨,一齊呐喊殺入。吳兵慌亂,不戰而走;被魏軍四下舉火,燒毀戰船、糧草、器具不計其數。〔吳人兩次以火攻勝魏,今卻反為魏所燒,何其憊也。〕

  諸葛瑾率敗兵逃走沔口。魏兵大勝而回。次日,哨軍報知陸遜。遜集諸將議曰:「吾當作表申奏主上,請撤新城之圍,以兵斷魏軍歸路,吾率眾攻其前:彼首尾不敵,一鼓可破也。」〔此寫吳將用計,三路中只寫兩路。〕

  眾服其言。陸遜即具表,遣一小校密地齎往新城。小校領命,齎著表文,行至渡口,不期被魏軍伏路的捉住,解赴軍中見魏主曹睿。睿搜出陸遜表文,覽畢,歎曰:「東吳陸遜真妙算也!」

  遂命將吳卒監下,令劉劭謹防孫權後兵。〔魏將用計,而吳人不知;吳將用計,而魏人知備,亦天意也。〕

  卻說諸葛瑾大敗一陣,又值暑天,人馬多生疾病;乃修書一封,令人轉達陸遜,議欲撤兵還國。遜看書畢,謂來人曰:「拜上將軍:吾自有主意。」

  使者回報諸葛瑾。瑾問:「陸將軍作何舉動?」

  使者曰:「但見陸將軍催督眾人于營外種豆菽,自與諸將在轅門射戲。」〔從容不迫,頗有名士風流,然不似他人之燕雀處堂也。〕

  瑾大驚,親自往陸遜營中,與遜相見,問曰:「今曹睿親來,兵勢甚盛,都督何以禦之?」

  遜曰:「吾前遣人奉表於主上,不料為敵人所獲。機謀既泄,彼必知備,與戰無益,不如且退。已差人奉表約主上緩緩退兵矣。」〔前上表用實寫,後上表用虛寫。〕

  瑾曰:「都督既有此意,即宜速退,何又遲延?」

  遜曰:「吾軍欲退,當徐徐而動。今若便退,魏人必乘勢追趕,此取敗之道也。足下宜先督船隻詐為拒敵之意,吾悉以人馬向襄陽而進,為疑敵之計,然後徐徐退歸江東,魏兵自不敢近耳。」〔與武侯焚香操琴一樣意思。〕

  瑾依其計,辭遜歸本營,整頓船隻,預備起行。陸遜整肅部伍,張揚聲勢,望襄陽進發。〔以進為退,是為善退。〕

  早有細作報知魏主,說吳兵已動,須用堤防。魏將聞之,皆要出戰。魏主素知陸遜之才,諭眾將曰:「陸遜有謀,莫非用誘敵之計?不可輕進。」

  眾將乃止。數日後,哨卒報來:「東吳三路兵馬皆退矣。」

  魏主未信,再令人探之,回報果然退盡。魏主曰:「陸遜用兵不亞孫、吳,東南未可平也。」〔善進為能,善退亦為能。〕

  因敕諸將,各守險要,自引大軍屯合淝,以伺其變。〔以下按過吳、魏,再敘武侯。〕

  卻說孔明在祁山,欲為久駐之計,乃令蜀兵與魏民相雜種田:軍一分,民二分,並不侵犯,魏民皆安心樂業。〔木牛流馬運糧雖便,不如屯田之尤便。〕

  司馬師入告其父曰:「蜀兵劫去我許多糧米,今又令蜀兵與我民相雜屯田於渭濱,以為久計。似此真為國家大患。父親何不與孔明約期大戰一場,以決雌雄?」

  懿曰:「吾奉旨堅守,不可輕動。」〔老兒油嘴,只是害怕耳。〕

  正議間,忽報:「魏延將著元帥前日所失金盔,前來罵戰。」

  眾將忿怒,俱欲出戰。懿笑曰:「聖人雲:『小不忍則亂大謀。』但堅守為上。」〔今之引書中言語,以掩飾其短者,大率類此。〕

  諸將依令不出。魏延辱駡良久方回。孔明見司馬懿不肯出戰,乃密令馬岱造成木柵,營中掘下深塹,多積乾柴引火之物;周圍山上,多用柴草虛搭窩鋪,內外皆伏地雷。置備停當,孔明附耳囑之曰:「可將葫蘆穀後路塞斷,暗伏兵于穀中。若司馬懿追到,任他入穀,便將地雷乾柴一齊放起火來。」〔葫蘆裡卻是賣火藥。〕

  又令軍士晝舉七星號帶于穀口,夜設七盞明燈於山上,以為暗號。〔七星燈之火,正與下文之火相應。燎原之火,未有不本于星星之細者也。〕

  馬岱受計引兵而去。孔明又喚魏延吩咐曰:「汝可引五百兵去魏寨討戰,務要誘司馬懿出戰。不可取勝,只可詐敗。懿必追趕,汝卻望七星旗處而入;若是夜間則望七盞燈處而走,只要引得司馬懿入葫蘆穀內,吾自有擒之之計。」〔如孫行者以葫蘆裝人。〕

  魏延受計,引兵而去。孔明又喚高翔吩咐曰:「汝將木牛流馬或二三十為一群,或四五十為一群,各裝米糧,於山路往來行走。如魏兵搶去,便是汝之功。」〔此又測模不出。〕

  高翔領計,驅駕木牛流馬去了。孔明將祁山兵一一調去,只推屯田,吩咐:「如別兵來戰,只許詐敗;若司馬懿自來,方並力只攻渭南,斷其歸路。」〔算到他歸路,已是算無遺策。〕

  孔明分撥已畢,自引一軍近上方谷下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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