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典文學 > 毛宗崗批評本三國演義 | 上頁 下頁 | |
第一百一回 出隴上諸葛妝神 奔劍閣張郃中計(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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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謂武侯妝神作怪,不過為割麥之計,毋乃為人所笑?予曰:不然。今天下之妝神作怪者,大抵類此矣。書符遣將,禱雨祈晴,使人群相尊奉,稱其道法,無他故也,重口食也;燒丹煉藥,卻老延年,使人轉相傳述,指曰仙翁,無他故也,重口食也;杖錫升座,講佛談禪,使人疑為慧遠再來,生公複出,無他故也,重口食也;歌姬舞妓,盡態極妍,使人疑為天上飛瓊,山中神女,無他故也,重口食也;翰墨丹青,琴棋諸藝,窮工鬥巧,竭智悉能,使人疑其筆下有神,腕中有鬼,無他故也,重口食也;星卜堪輿,醫方雜術,推吉論凶,知生決死,使人疑其胸羅陰陽,心通造化,無他故也,重口食也。推而准之,比比皆是,何獨笑一武侯哉? 勞師遠征,動以年歲,楊儀請立換班之法,可謂善矣。然使及期而不代,此連稱、管至父之所以作亂于齊也。一旦大敵猝臨,新軍未至,不從權則無以應敵,欲從權則又恐失信於我軍。當此之時,將何法以處之乎?而武侯則更有妙術焉。以為我欲從權,而人必以我為失信,惟我不失信,而人乃樂於從權。於是不以驅之載者督其戰,正以遣之去者鼓其戰。《易》曰:「悅以先民,民忘其勞;悅以犯難,民忘其死。」 武侯其得此道也夫! 君子讀書至此,而歎糧之為累大也。民以食為天,兵亦以食為天。侯割隴上之麥,迫於無糧耳。司馬懿之不戰,亦曰糧盡而彼自退耳。郭淮之請斷劍閣,又曰截其糧道,則彼自亂耳。前者苟安之被責而興謗,不過以解糧之過期;今者李嚴之遺書以相欺,亦不過為運糧之有缺。嗟呼!兵之需餉如此,而餉之艱難又如此,然則將如之何哉?故國家兵未足必先足食,食不足無寧去兵。 嚇司馬懿,則孔明之外又有孔明。東西南北一人化作四人,何其多而幻也!誘張郃,則魏延之外止有關興,關興之外止有魏延。輪流轉換,兩人只是兩人,何其少而窮也!非多而幻,須嚇司馬懿不得;非少而窮,亦誘張郃不得。 假張飛兩度撮空,假薑維一悉竊冒,假孔明四面分身,前後可稱三絕。罾口川中捕一活魚,魚腹浦邊放一生鹿,木門道上獲一死獐,前後又可稱三絕。】 *==*==*==*==*==* 卻說孔明用減兵添灶之法,退兵到漢中;司馬懿恐有埋伏,不敢追趕,亦收兵回長安去了;因此罷兵不曾折了一人。孔明大賞三軍已畢,回到成都,入見後主,奏曰:「老臣出了祁山,欲取長安,承陛下降詔召回,不知有何大事?」 後主無言可對,〔活畫一昏庸之主。〕良久,乃曰:「朕久不見丞相之面,心甚思慕,故特詔同,一無他事。」〔又來說謊。〕 孔明曰:「此非陛下本心,必有奸臣讒譖,言臣有異志也。」〔一語道著。〕 後主聞言,默然無語。〔活畫一昏庸之主。〕 孔明曰:「老臣受先帝厚恩,誓以死報。今若內有奸邪,臣何能討賊乎?」 後主曰:「朕因過聽宦官之言,一時召回丞相。今日茅塞方開,悔之不及矣。」〔活畫一昏庸之主。〕 孔明遂喚眾宦官究問,方知是茍安流言,急令人捕之,已投魏國去了。孔明將妄奏的宦官誅戮,余皆廢出宮外;又深責蔣琬、費禕等不能覺察奸邪,規諫天子。〔責攸之、褘、允等之咎,《前出師表》已言之矣。〕 二人唯唯服罪。孔明拜辭後主,複到漢中,一面發檄令李嚴應付糧草,仍運赴軍前;一面再議出師。楊儀曰:「前數興兵,軍力疲敝,糧又不繼;今不如分兵兩班,以三個月為期;且如二十萬之眾,只領十萬出祁山,住了三個月,卻教這十萬替回,循環相輔。若此則兵力不乏,然後徐徐而進,中原可圖矣。」〔輪流更換之法,使兵不苦於進征,「三年破斧」之詩,可以勿作矣。〕 孔明曰:「此言正合我意。吾伐中原,非一朝一夕之事,正當為此長久之計。」〔死而後已,曷計其年。〕 遂下令分兵兩班,限一百日為期,循環相轉,〔所謂「及瓜期而代」。〕違限者按軍法處治。 建興九年春二月,〔此處忽點時序,正與後文四月麥熟相應。〕孔明複出師伐魏。時魏太和五年也。魏主曹睿知孔明又伐中原,急召司馬懿商議。懿曰:「今子丹已亡,臣願竭一人之力,剿除寇賊,以報陛下。」〔賊反以漢為賊。賊者,漢之賊;漢者,亦賊之賊也。〕 睿大喜,設宴待之。次日,人報蜀兵寇急。〔賊反以伐為寇,有巡檢為強盜所擒,而巡檢呼盜為爺爺,盜罵巡檢為強盜者,其猶此乎?〕 睿即命司馬懿出師禦敵,親排鑾駕送出城外。〔司馬懿漸漸與曹操相似。〕 懿辭了魏主,徑到長安,大會諸路人馬,計議破蜀兵之策。張郃曰:「吾願引一軍去守雍、郿,以拒蜀兵。」 懿曰:「郃前軍不能獨當孔明之眾,而又分兵為前後,非勝算也。不如留兵守上邽,餘眾悉往祁山。公肯為先鋒否?」〔懿之資張郃,猶真之資王雙。〕 郃大喜曰:「吾素懷忠義,欲盡心報國,惜未遇知己;今都督肯委重任,雖萬死不辭!」〔說出一「死」,為之兆也。〕 於是司馬懿令張郃為先鋒,總督大軍。又令郭淮守隴西諸郡,其餘眾將各分道而進。前軍哨馬報說:「孔明率大軍望祁山進發,前部先鋒王平、張嶷徑出陳倉,過劍閣,由散關望斜穀而來。」〔蜀兵之來,卻在魏兵一邊敘出。〕 司馬懿謂張郃曰:「今孔明長驅大進,必將割隴西小麥,以資軍糧。汝可結營祁山,吾與郭淮巡略天水諸郡,以防賊兵割麥。」〔謹防偷麥,賊一發以漢為賊。〕 郃領諾,遂領四萬兵守祁山。懿引大軍望隴西而去。〔以上按過司馬,以下再敘武侯。〕 卻說孔明兵至祁山,〔此是五出祁山。〕 安營已畢,見渭濱已有魏兵提備,乃謂諸將曰:「此必是司馬懿也。即今營中乏糧,履遣人催並李嚴運米應付,卻只是不到。〔預為李嚴賺武侯伏筆。〕 吾料隴上麥熟,可密引兵割之。」 於是留王平、張嶷、吳班、吳懿四將守祁山營,孔明自引姜維、魏延等諸將前到鹵城。鹵城太守素知孔明,慌忙開城出降。〔先聲奪人。〕 孔明撫慰畢,問曰:「此時何處麥熟?」 太守告曰:「隴上麥已熟。」 孔明乃留張翼、馬忠守鹵城,自引諸將並三軍望隴上而來。前軍回報說:「司馬懿引兵在此。」 孔明驚曰:「此人預知吾來割麥也。」〔亦算是絕糧道。〕 即沐浴更衣,〔讀者至此,必謂又如拜井出泉故事,禱之於天,以求食也。〕推過一般三輛四輪車來,車上俱要一樣妝飾。此車乃孔明在蜀中預先造下的。〔與黑油車又自不同。〕 當下令薑維引一千軍護車,五百軍擂鼓,伏在上邽之後;〔第一路。〕馬岱在左,魏延在右,亦各引一千軍護車,五百軍擂鼓。〔第二、第三路。〕每一輛車,用二十四人,皂衣跣足,披髮仗劍,手執七星皂旛,在左右推車。〔又來作怪。〕 三人各受計,引兵推車而去。孔明又令三萬軍各執鐮刀馱繩,伺候割麥。〔原來妝妖作怪,只是為此。〕 卻選二十四個精壯之士,各穿皂衣,披髮跣足,仗劍簇擁四輪車,為推車使者。令關興結束做天蓬模樣,〔是《西遊記》豬八戒名色。○今之打劫東西者,往往搽畫頭臉,想亦用此法也。〕手執七星皂旛,步行于車前。孔明端坐於上,望魏營而來。 哨探軍見之大驚,不知是人是鬼,〔在眾人眼中,寫一作怪蹺蹊之孔明。〕 火速報知司馬懿。懿自出營視之,只見孔明簪冠鶴氅,手搖羽扇,端坐于四輪車上;左右二十四人,披髮仗劍;前面一人,手執皂旛,隱隱似天神一般。〔又像七星壇前祭風時形狀。○又在司馬懿眼中寫一作怪蹺蹊之孔明。〕 懿曰:「這個又是孔明作怪也!」 遂撥二千人馬吩咐曰:「汝等疾去,連車帶人,盡情都捉來!」〔諸葛妝神,司馬又要捉鬼。〕 魏兵領命,一齊趕來。孔明見魏兵追趕來,便教回車,遙望蜀營,緩緩而行。魏兵皆驟馬追趕,〔《西廂》曲雲:「馬兒慢慢行,車見緊緊隨。」今卻是車兒慢慢行,馬兒緊緊隨矣。〕但見陰風習習,冷霧漫漫。盡力趕了一程,追之不上。〔是《西遊記》孫行者神通。〕 各人大驚,都勒住馬言曰:「奇怪!我等急急趕了三十裡,只見在前,追之不上,如之奈何?」 孔明見魏兵不追,又令推車過來,朝著魏兵歇下。〔一發作怪,倒好耍子。〕 魏兵猶豫良久,又放馬過來。孔明複回車慢慢而行。魏兵又趕了二十裡,只見在前,不曾趕上,〔竟似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盡皆癡呆。孔明教回過車,朝著魏兵,推車倒行。〔一發作怪,倒好耍子。〕 魏兵又欲追趕。後面司馬懿自引一軍到。傳令曰:「孔明善會八門遁甲,能驅六丁六甲之神。此乃六甲天書內『縮地』之法也,〔借司馬懿口中下一腳注。〕眾軍不可追之。」 眾軍方勒馬回時,左勢下戰鼓大震,一彪軍殺來,懿急令兵拒之。只見暑兵隊裡二十四人,披髮仗劍,皂衣跣足,擁出一輛四輪車,車上端坐孔明,簪冠鶴氅,手搖羽扇。〔又是一個孔明,與前卻是兩個孔明,作怪之極。〕 懿大驚曰:「方才那個車上坐著孔明,趕了五十裡,追之不上,如何這裡又有孔明?怪哉!怪哉!」〔不知遁甲天書中,可有此等變化?〕 言未畢,右勢下戰鼓又鳴,一彪軍殺來,四輪車上亦坐著一個孔明,左右亦有二十四人,皂衣跣足,披法仗劍,擁車而來。〔敘法比前變。又是一個孔明,與前卻是三個孔明,作怪之極。〕 懿心中大疑,回顧諸將曰:「此必神兵也!」〔疑是六丁六甲變的。〕 眾軍心下大亂,不敢交戰,各自奔走。正行之際,忽然鼓聲大震,又一彪軍殺到:當先一輛四輪車,孔明端坐於上,左右推車使者同前一般。〔又是一個孔明,與前卻是四個孔明,作怪之極。○敘法又變。〕 魏兵無不駭然。司馬懿不知是人是鬼,又不知蜀兵多少,十分驚懼,急急引兵奔入上邽,閉門不出。〔一個孔明當不起,又生出無數孔明。司馬懿真要嚇殺也。〕 此時孔明早令三萬精兵將隴上小麥割盡,運赴鹵城打曬去了。〔今人雖有吃食意智,卻算不出這等神通。〕 司馬懿在上邽城中,三日不敢出城。〔此時麥已曬乾矣。〕 後見蜀兵退去,方敢令軍出哨。于路捉得一蜀兵,來見司馬懿。懿問之,其人告曰:「某乃割麥之人,因走失馬匹,被捉前來。」 懿曰:「前者是何神兵?」〔竟道是神兵。〕 答曰:「三路伏兵,皆不是孔明,乃姜維、馬岱、魏延也。〔借蜀兵口中注明。〕每一路只有一兵軍護車,五百兵擂鼓,只是先來誘陣的車上乃孔明也。」〔又注明一句。〕 懿仰天長歎曰:「孔明有神出鬼沒之機!」 忽報副都督郭淮入見。懿接入,禮畢。淮曰:「吾聞蜀兵不多,現在鹵城打麥,可以擊之。」 懿細言前事。淮笑曰:「只瞞過一時;今已識破,何足道哉!〔只怕到底識不破。〕吾引一軍攻其後,公引一軍攻其前,鹵城可破,孔明可擒矣。」 懿從之,遂分兵兩路而來。〔如今不怕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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