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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回 追漢軍王雙受誅 襲陳倉武侯取勝(1)


  【進兵有進兵之奇,退兵又有退兵之奇。使人不知我進而進,而後我不為敵之所防;使人不知我退而退,而後我不為敵之所掩。夫勝則不退,不勝則退者,人之所知也。不勝則不退,一勝則急退者,則非人之所知也。人不知而武侯知之,我于此奇武侯;武侯知之,而司馬懿又知之,我更于此奇司馬。

  文有與前相應者,觀後事益信其有前事;事有與前相反者,讀前文更不料其有後文。如武侯之斬王雙,襲陳倉,是則與前相反者矣。王雙之戰甚勇,郝昭之守甚堅。三戰之而不勝,而忽斬之於一朝;兩說之而不降,屢攻之而不下,而忽取之於一夕。不有所甚難於前,不見其甚易於後者之為異耳。

  七擒孟獲之文,妙在相連;六出祁山之文,妙在不相連。于一出祁山之後,二出祁山之前,忽有陸遜破魏之事以聞之,此間於數回之中者也。二出祁山之後,三出祁山之前,又有孫權稱帝之事以間之,此即間於一回之內者也。每見左丘明敘一國,必旁及他國而事乃詳。又見司馬遷敘一事,必旁及他事而文乃曲。今觀《三國演義》,不減左丘、司馬之長。

  三國之中,惟孫權之稱帝獨後,何也?曰:有不得不後之勢也。不稱帝於曹操未死之時,恐操之挾天子以伐之耳。至於曹丕稱帝,其亦可以尤而效之矣,而猶不敢者,蜀方伐吳,而吳遽帝,是益其伐也;吳方求援于魏,而吳遽帝,是絕其援也。迨夫蜀既款,魏既離,蜀方有事于魏,魏方屢敗於蜀,夫然後乘間而踐天子之位焉。此孫權之所以謹避於先而審處於後者也。

  魏僭帝,吳亦僭帝,則魏賊也,吳亦賊也。武侯伐魏而不伐吳,不惟不伐,又加款焉,毋乃討賊之意未全歟?曰:原夫伏後之所以死,獻帝之所以亡,元惡大憝,不在吳而在魏也。君子恥失其君而悼喪其親,則惟討魏之是急,討魏急則討吳不得不緩。且吳嘗稱臣于魏而受魏之九錫矣,是欲魏之助吳以攻蜀也。吳既帝,而吳與魏必不複合。吳與魏不複合,不獨魏之勢孤,而吳之勢亦孤。然則武侯款吳之計,謂即吞吳之計也可。

  武侯初出祁山而表一上,二出祁山而表再上,何至於三而表獨闕焉?曰:武侯之志決而言切,已盡在《後出師表》一篇中矣。志既決則不必多言,言既切則不必更贅之以言。非獨三出祁山為然也,即至六出祁山之事,亦不過「死而後已」一語足以概之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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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司馬懿奏曰:「臣嘗奏陛下,言孔明必出陳倉,故以郝昭守之,今果然矣。〔自喜其前言之已中。〕彼若從陳倉入寇,運糧甚便。〔孔明之力攻陳倉正是為此,卻在仲達口中說出。〕今幸有郝昭、王雙守把,不敢從此路運糧。其餘小道,搬運艱難。臣算蜀兵行糧止有一月,利在急戰。我軍只宜久守。〔司馬懿之意,只是利在不戰。〕陛下可降詔,令曹真堅守諸路關隘,不要出戰。不須一月,蜀兵自走。〔自信其後言之必中。〕那時乘虛而擊之,諸葛亮可擒也。」〔為王雙被斬,反襯一句。〕

  睿欣然曰:「卿既有先見之明,何不自引一軍以襲之?」

  懿曰:「臣非惜身重命,實欲存下此兵,以防東吳陸遜耳。孫權不久必將僭號稱尊,〔為後文孫權稱帝伏筆。〕如稱尊號,恐陛下伐之,定先入寇也,臣故欲以兵待之。」

  正言間,忽近臣奏曰:「曹都督奏報軍情。」

  懿曰:「陛下可即令人告戒曹真,凡追趕蜀兵,必須觀其虛實,不可深入重地,以中諸葛亮之計。」〔又為斬王雙反襯一句。〕

  睿實時下詔,遣太常卿韓暨持節告戒曹真:「切不可戰,務在謹守;只待蜀兵退去,方才擊之。」

  司馬懿送韓暨於城外,囑之曰:「吾以此功讓與子丹,〔先知曹真有爭功之意。〕公見子丹,休言是吾所陳之意,只道天子降詔,教保守為上。追趕之人,大要仔細,勿遣性急氣躁者追之。」〔再為斬王雙反襯一句,更妙。〕

  暨辭去。

  卻說曹真正升帳議事,忽報天子遣太常卿韓暨持節至。真出寨接入,受詔已畢,退與郭淮、孫禮計議。淮笑曰:「此乃司馬仲達之見也。」〔司馬懿能料孔明,郭淮又能料司馬懿。〕

  真曰:「此見若何?」

  淮曰:「此言深識諸葛亮用兵之法。久後能禦蜀兵者,必仲達也。」〔高抬仲達,卻是當面抹倒曹真。〕

  真曰:「倘蜀兵不退,又將如何?」

  淮曰:「可密令人去教王雙,引兵於小路巡哨,彼自不敢運糧。待其糧盡兵退,乘勢追擊,可獲全勝。」〔說追與司馬同,不說追之宜慎,則不及司馬矣。〕

  孫禮曰:「某去祁山虛妝做運糧兵,車上盡裝乾柴茅草,以硫黃焰硝灌之,卻教人虛報隴西運糧到。若蜀人無糧,必然來搶。待入其中,放火燒車,外以伏兵應之,可勝矣。」〔此計亦通,但恐瞞不過武侯耳。〕

  真喜曰:「此計大妙。」即令孫禮引兵依計而行。又遣人教王雙引兵於小路上巡哨,郭淮引兵提調箕穀、街亭,令諸路軍馬守把險要。真又令張遼子張虎為先鋒,樂進子樂琳為副先鋒,同守頭營,不許出戰。〔以上按下曹真一邊,以下再敘武侯一邊。〕

  卻說孔明在祁山寨中,每日令人挑戰,魏兵堅守不出。孔明喚薑維等商議曰:「魏兵堅守不出,是料吾軍中無糧也。〔司馬所算,又在孔明算中。〕

  今陳倉轉運不通,其餘小路盤涉艱難,吾算隨軍糧草,不敷一月用度,如之奈何?」

  正躊躇間,忽報隴西魏軍運糧數千車于祁山之西,運糧官乃孫禮也。〔來得湊巧,宜孔明之必中計矣。〕

  明曰:「其人如何?」

  有魏人告曰:「此人曾隨魏主出獵于大石山,忽驚起一猛虎,直奔御前,孫禮下馬拔劍斬之。從此封為上將軍。乃曹真心腹人也。」〔孫禮往事前文未見,忽於此處補前文所未及。〕

  孔明笑曰:「此是魏將料吾乏糧,故用此計。車上裝載者,必是茅草引火之物。〔孫禮所算,又在孔明算中。〕吾平生專用火攻,彼乃欲以此計誘我耶?〔真是班門弄斧。〕彼若知吾軍去劫糧車,必來劫吾寨矣。〔曹真所未及即算者,已早在孔明算中。〕可將計就計而行。」

  遂喚馬岱吩咐曰:「汝引三千軍,徑到魏兵屯糧之所,不可入營,但於上風頭放火。〔不待他放火,倒替他放火,妙甚!〕若燒著車仗,魏兵必來圍吾寨。」〔第一路是誘其劫寨之兵。〕

  又差馬忠、張嶷各引五千兵在外圍住,內外夾攻。〔第二路是敵其劫寨之兵。〕

  三人受計去了。又喚關興、張苞,吩咐曰:「魏兵頭營接連四通之路。今晚若西山火起,魏兵必來劫吾營,汝二人卻伏于魏寨左右,只等他兵出寨,汝二人便可劫之。」〔第三路是劫彼寨之兵。〕

  又喚吳班、吳懿,吩咐曰:「汝二人各引一軍伏于營外。如魏兵到,可截其歸路。」〔第四路是截路之兵。〕

  孔明分撥已畢,自在祁山上憑高而坐。魏兵探知蜀兵要來劫糧,慌忙報與孫禮。禮令人飛報曹真。真遣人去頭營分付張虎、樂琳:「看今夜山西火起,蜀兵必來救應。可以出軍,如此如此。」〔不出孔明所算。〕

  二將受計,令人登樓專看火號。

  卻說孫禮把軍伏於山西,只待蜀兵到。是夜二更,馬岱引三千兵來,〔第一路兵於此出現。〕人皆銜枚,馬盡勒口,徑到山西。見許多車仗,重重疊疊,攢繞成營,車仗虛插旌旗。正值西南風起,〔赤壁之火仗著東南風,此處之火卻仗著西南風。〕岱令軍士徑去營南放火,車仗盡著,火光沖天。孫禮只道蜀兵到魏寨內放號火,急引兵一齊掩至。背後鼓角喧天,兩路兵殺來,乃是馬忠、張嶷,〔第二路兵至此出現。〕把魏軍圍在垓心。孫禮大驚。又聽的魏軍中喊聲起,一彪軍從火光邊殺來,乃是馬岱。〔第三路兵於此處出現。〕內外夾攻,魏兵大敗。火緊風急,人馬亂竄,死者無數。孫禮引中傷軍,突煙冒火而走。

  卻說張虎在營中,望見火光,大開寨門,與樂琳盡引人馬,殺奔蜀寨來,寨中卻不見一人。急收軍回時,吳班、吳懿兩路兵殺出,斷其歸路。〔第四路兵於此出現。〕

  張、樂二將急沖出重圍,奔回本寨,只見土城之上,箭如飛蝗,原來卻被關興、張苞襲了營寨。〔第三路兵於此出現。○以上四路兵寫得參差錯落,筆法變幻之極。〕

  魏兵大敗,皆投曹真寨來。方欲入寨,只見一彪敗軍飛奔而來,乃是孫禮;遂同入寨見真,各言中計之事。〔愁人說與愁人道。〕

  真聽知,謹守大寨,更不出戰。蜀兵得勝,回見孔明。孔明令人密授計與魏延,〔在此處先伏一句,妙在不敘明。〕一面教拔寨齊起。〔奇絕,出人意外。〕

  楊儀曰:「今已大勝,挫盡魏兵銳氣,何故反欲收軍?」

  孔明曰:「吾兵無糧,利在急戰。今彼堅守不出,吾受其病矣。彼今雖暫時兵敗,中原必有添益。若以輕騎襲吾糧道,那時要歸不能。今乘魏兵新敗,不敢正視蜀兵,便可出其不意,乘機退去。〔巧于退兵,軍師妙計。〕

  所憂者但魏延一軍,在陳倉道口拒住王雙,急不能脫身,吾已令人授以密計,教斬王雙,使魏人不敢來追。〔此處說明一句,卻不說出如何斬法,直待下文始見。妙在隱隱躍躍。〕只今後隊先行。」

  當夜,孔明只留金鼓守在寨中打更。一夜兵已盡退,只落空營。

  卻說曹真正在寨中憂悶,忽報左將軍張郃領軍到。〔魏兵有添益,果應孔明所言。〕

  郃下馬入帳,謂真曰:「某奉聖旨,特來聽調。」

  真曰:「曾別仲達否?」

  郃曰:「仲達分付雲:『吾軍勝,蜀兵必不便去;若吾軍敗,蜀兵必即去矣。』〔能者所見略同,讀到此等處最是好看。〕今吾軍失利之後,都督曾往哨探蜀兵消息否?」

  真曰:「未也。」

  於是即令人往探之,果是虛營,只插著數十面旌旗,兵已去了二日也。〔如猜拳者遇著此等空拳,卻是再猜不著。〕

  曹真懊悔無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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