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典文學 > 毛宗崗批評本三國演義 | 上頁 下頁
第八十五回 劉先主遺詔托孤兒 諸葛亮安居平五路(1)


  【高祖斬白帝子而創業,光武起白水村而中興,先主入白帝城而托孤,二帝始于白,一帝終於白,正合李意白字之義。自桃園至此,可謂一大結局矣。然先主之事自此終,孔明之事又將自此始也。前之取西川、定漢中,從草廬三顧中來。後之七擒孟獲、六出祁山,從白帝托孤中來。故此一篇,在前幅則為煞尾,在後幅則又為引頭耳。

  觀先主托孤之語,而知其不以伐吳為重,終以伐魏為重矣。其曰「君才十倍曹丕」,何以不曰十倍孫權乎?蓋以與漢為仇者魏耳,與我為對者曹氏耳。其曰「嗣子可輔則輔之,不可輔則自取之」,猶雲能討賊則輔之,不能討賊則取之也。重在討賊,故不重在嗣位,此前後出師之表,所以不能已歟?

  先主教太子之言,已知太子之無用也。何也?劉禪固不能為大善,亦不能為大惡者也。不能為大善,則但勉之以小善而已;不能為大惡,則但戒之以小惡而已。先主梟雄之才,其權謀通變,料非其子之所能學,故曰:汝父德薄不足效。知子莫若父,然哉!然哉!

  或問先主令孔明自取之,為真話乎,為假語乎?曰:以為真,則是真;以為假,則亦假也。欲使孔明為曹丕之所為,則其義之所必不敢出,必不忍出者也。知其必不敢,必不忍,而故令之聞此言,則其輔太子之心愈不得不切矣。且使太子聞此言,則其聽孔明,敬孔明之意愈不得不肅矣。陶謙之讓徐州,全是真不是假;劉表之讓荊州,半是假半是真。與先主之遺命,皆不可同年而語。

  圖事之法,與弈棋同。有同此一著,而用之於前則妙,用之於後則失者。如張耳勸陳涉立六國後,便是妙著;酈生勸高帝立六國後,便是失著。先後之勢異耳。劉曄先言蜀可伐,後言蜀不可伐,一在曹操初破張魯之時,一在魏兵留守漢中之後也。劉曄先言吳可伐,後言吳不可伐,一在先主初下江東之時,一在陸遜大破蜀兵之後也。劉曄可謂知弈矣。

  伊尹三聘,孔明三顧,孔明一伊尹也。呂望釣魚,孔明觀魚,孔明一呂望也。或謂孔明輔蜀在乃翁手中拿班,又在乃郎手中拿班,似乎妝腔太甚。不知不如此,則師相之體不尊;師相之體不尊,則這不聽計不從矣。嗟乎,孔明豈得已哉!

  曹丕以三路取吳,以五路取蜀,讀至此必謂有一場大廝殺在後。不意三路則一戰而即退,五路則不戰而自解,虎頭蛇尾,可發一笑。有此省力之事者,亦以省力之筆傳之。三路之中,兩路虛寫,惟濡須之兵用實寫;五路之中,四路虛寫,惟鄧芝之使用實寫。又魏之侵吳,吳之禦魏,但敘曹丕,不敘孫權;魏之侵蜀,蜀之禦魏,既敘曹丕、司馬懿,又敘後主、孔明。或詳或略,各各不同,尤見筆法之妙。】

  *==*==*==*==*==*

  卻說章武二年夏六月,東吳陸遜大破蜀兵於猇亭彝陵之地;先主奔回白帝城,趙雲引兵據守。忽馬良至,見大軍已敗,懊悔不及,將孔明之言奏知先主。〔補照前文。〕

  先主歎曰:「朕早聽丞相之言,不致今日之敗。〔又照應八十一回中語。〕今有何面目複回成都見群臣乎!」

  遂傳旨就白帝城住紮,將館驛改為永安宮。人報馮習、張南、傅彤、程畿、沙摩柯等皆歿于王事,先主傷感不已。〔又總點前文。〕

  又近臣奏稱:「黃權引江北之兵,降魏去了。〔黃權下落,但在先主一邊聽得。妙。〕陛下可將彼家屬送有司問罪。」

  先主曰:「黃權被吳兵隔斷在江北岸,欲歸無路,不得已而降魏。是朕負權,非權負朕也,何必罪其家屬?」

  仍給祿米以養之。〔先主之待黃權,勝於曹丕之待於禁。〕

  卻說黃權降魏,諸將引見曹丕,丕曰:「卿今降朕,欲追慕于陳、韓耶?」

  權泣而奏曰:「臣受蜀帝之恩,殊遇甚厚,令臣督諸軍於江北,被陸遜絕斷。臣歸蜀無路,降吳不可,〔此正體貼先主之意。〕故來投陛下。敗軍之將,免死為幸,安敢追慕于古人耶!」

  丕大喜,遂拜黃權為鎮南將軍。權堅辭不受。〔不受爵,還有可取。〕

  忽近臣奏曰:「有細作人自蜀中來,說蜀主將黃權家屬盡皆誅戮。」

  權曰:「臣與蜀主,推誠相信,知臣本心,必不肯殺臣之家小也。」〔權若能死,尤為相信。〕

  丕然之。後人有詩責黃權曰:

  降吳不可卻降曹,忠義安能事兩朝?
  堪歎黃權惜一死,紫陽書法不輕饒。

  曹丕問賈詡曰:「朕欲一統天下,先取蜀乎?先取吳乎?」

  詡曰:「劉備雄才,更兼諸葛亮善能治國;東吳孫權,能識虛實,陸遜現屯兵於險要,隔江泛湖,皆難卒謀。以臣觀之,諸將之中皆無孫權、劉備敵手。〔不說主上,而說臣下,亦是不好說得曹丕耳。〕雖以陛下天威臨之,亦未見萬全之勢也。只可持守,以待二國之變。」〔賈詡可謂知己知彼。〕

  丕曰:「朕已遣三路大兵伐吳,安有不勝之理?」〔曹丕能料蜀兵之必敗,而不能料魏兵之不勝,亦只見得別人,不曾見得自己。〕

  尚書劉曄曰:「近東吳陸遜新破蜀兵七十萬,上下齊心,更有江湖之阻,不可卒制,陸遜多謀,必有準備。」〔劉曄之見,不在賈詡之下。〕

  丕曰:「卿前勸朕伐吳,今又諫阻,何也?」〔照應前文。〕

  曄曰:「時有不同也。昔東吳累敗於蜀,其勢頓挫,故可擊耳。今既獲全勝,銳氣百倍,未可攻也。」〔劉曄前後兩樣說法,實有兩樣解說,不似今人之首鼠兩端,反復不定也。〕

  丕曰:「朕意已決,卿勿複言。」

  遂引御林軍親往接應三路兵馬。早有哨馬報說東吳已有準備:令呂範引兵拒住曹休,諸葛瑾引兵在南郡拒住曹真,朱桓引兵當住濡須以拒曹仁。〔東吳三路兵卻借探馬口中敘來,省筆之法。〕

  劉曄曰:「既有準備,去恐無益。」

  丕不從,引兵而去。

  卻說吳將朱桓,年方二十七歲,極有膽略,孫權甚愛之。時督軍于濡須,聞曹仁引大軍去取羨溪,桓遂盡撥軍守把羨溪去了,〔為後文戰敗曹仁張本。〕止留五千騎守城。忽報曹仁令大將常雕同諸葛虔、王雙、引五萬精兵飛奔濡須城來。眾軍皆有懼色。桓按劍而言曰:「勝負在將,不在兵之多寡。兵法雲:客兵倍而主兵半者,主兵尚能勝於客兵。〔此論主客之異。〕今曹仁千里跋涉,人馬疲困;〔此論勞逸之異。〕吾與汝等共據高城,南臨大江,北背山險,〔此論形勢之異。〕以逸待勞,以主制客:此乃百戰百勝之勢。〔三句分頂上文。〕雖曹丕自來,尚不足憂,況仁等耶?」〔預為曹丕自來伏筆。〕

  於是傳令,教眾軍偃旗息鼓,只作無人守把之狀。〔桓亦能軍。〕

  且說魏將先鋒常雕,領精兵來取濡須城,遙望城上並無軍馬。雕催軍急進,離城不遠,一聲炮響,旌旗齊豎。朱桓橫刀飛馬而出,直取常雕。〔忽然有人,寫得突兀。〕

  戰不三合,被桓一刀斬常雕于馬下。吳兵乘勢衝殺一陣,魏兵大敗,死者無數。朱桓大勝,得了無數旌旗軍器戰馬。〔是東吳一勝。〕

  曹仁領兵隨後到來,卻被吳兵從羨溪殺出,曹仁大敗而退,〔是東吳再勝。○此一路交鋒,卻用實寫。〕回見魏主,細奏大敗之事。丕大驚。正議之間,忽探馬報:「曹真、夏侯尚圍了南郡,被陸遜伏兵于內,諸葛瑾伏兵於外,內外夾攻,因此大敗。」〔此一路交鋒月虛寫,妙。〕

  言未畢,忽探馬又報:「曹休亦被呂範殺敗。」〔此一路交鋒亦用虛寫,妙。〕

  丕聽知三路兵敗,乃喟然歎曰:「朕不聽賈詡、劉曄之言,果有此敗。」〔與先主不聽孔明大同小異。〕

  時值夏天,大疫流行,馬步軍十死六七,遂引軍回洛陽。吳、魏自此不和。〔吳、魏不和,此大關目處。○以上按下吳、魏,以下再敘西蜀。〕

  卻說先主在永安宮染病不起,漸漸沉重。至章武三年夏四月,〔一病經年。〕先主自知病入四肢;又哭關、張二弟,其病癒深。兩目昏花,厭見侍從之人,乃叱退左右,獨臥于龍榻之上。〔將寫夢,先寫臥;將寫見鬼,先寫厭見人。〕

  忽然陰風驟起,將燈吹搖,滅而複明。只見燈影之下,二人侍立。先主怒曰:「朕心緒不寧,教汝等且退,何故又來?」

  叱之不退,先主起而視之:上首乃雲長,下首乃翼德也。先主大驚曰:「二弟原來尚在?」〔宛然夢中之語。〕

  雲長曰:「臣等非人,乃鬼也。上帝以臣二人平生不失信義,皆敕命為神。哥哥與兄弟聚會不遠矣。」〔忽曰鬼,忽曰神,忽稱君臣,忽稱哥弟,宛然夢中所聽之語。〕

  先主扯定大哭,忽然驚覺,二弟不見。〔直待夢覺,方知是夢,寫來如畫。〕

  即喚從人問之,時正三更。〔直待知夢,方始知時,寫來如畫。〕

  先主歎曰:「朕不久于人世矣!」

  遂遣使往成都,請丞相諸葛亮、尚書令李嚴等星夜來永安宮聽受遺命。孔明等與先主次子魯王劉永、梁王劉理來永安宮見帝,留太子劉禪守成都。〔先主在白帝而劉禪在成都,與曹操在洛陽而曹丕在鄴郡,臨終之時父子皆不相見,仿佛相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