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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戰猇亭先主得仇人 守江口書生拜大將(1)


  【關公顯聖,不一而足,前文既追呂蒙,此回又擒潘璋。或疑為演義妝點,未必其事之果然,而不知無庸疑也。即公之不沒於今日,可以信其不沒于當年。以為有關公,何處是關公?以為無關公,何處非關公?豈必拜像瞻圖,見赤面長髯者而後謂之關公哉!「是氣所磅礡,凜烈萬古存。」殆無日不有一關公在天地,無日不有一關公在人心耳。

  潘璋之死,妙在關公顯聖;糜芳、傅士仁、馬忠之死,又妙在不必關公顯聖。若必待關公顯聖而後獲之,則不勝其顯聖矣。且孫權、陸遜亦當顯聖以殺之,連營七百里之失,亦當顯聖以告之,而全蜀之師可不動,先主之兵可不敗,魚腹浦之八陣圖可不設矣。《三國志》本以紀人事,豈盡如《西遊記》仗孫行者之神通,賴南海觀音之相救乎?雖然,糜芳之欲降,馬忠之被刺,關公之靈實式憑,則亦謂之關可之顯聖可也。不甯惟是,即孫權之縛送范疆、張達,安知非翼德之靈實使其然,則亦謂之翼德顯聖可也。

  觀先主之伐孫權,而知其必不赦糜芳也。不以孫夫人之尚在而寬孫權,豈肯以糜夫人之既死而赦糜芳乎?又觀先主之殺糜芳,而知其必不釋東吳也。不以殉難而亡之糜夫人而赦其弟兄,肯以不告而歸之孫夫人而恕其兄乎?凡人妻子之情,每足奪其兄弟之情;而愛兄弟之情,每不如其愛妻子之情。觀於先主亦可以風矣。

  書生而有大將之才,不得以書生目之。亦惟書生而有大將之才,則正以其書生而取之。先軫悅禮樂而敦詩書,晉之名將一書生也;張巡讀書過目不忘,唐之名將一書生也;嶽飛歌雅投壺,孟珙掃地焚香,宋之名將一書生也。每怪今人以書生相詬詈,見其人之文而無用者,輒笑之為書生氣。試觀陸遜之為書生,奈何輕量書生哉?

  從來未有不忍辱而能負重者:韓信非為胯下之夫,則不能成興漢之烈;張良非進圮橋之履,則不能成報韓之功。又未有不能負重而能忍辱者:子胥惟懷破楚之略,故能乞食於丹陽;范蠡惟懷沼吳之謀,故甘受屈於石室。古今大有為之人,一生力奮,只在負重二字;一生學問,只在忍辱二字。熟讀一卷《老子》,便當得一卷《陰符經》。

  愛老而不愛少者,不可以用才;愛少而不愛老者,亦不可以用才。孔明之用黃忠,非以其老而用之也,直以為是請纓之終軍、破浪之宗愨、三表五餌之賈誼而用之也。闞澤之薦陸遜,非以其少而薦之也,直以為是皓首之子牙、白髮之充國、耆英之文彥博而薦之也。總之人而才,則老亦可,少亦可;人而不才,則老亦不可,少亦不可。但當論其才與不才,不當論其少與不少雲。

  周郎之戢赤壁,龐統與有力焉。呂蒙之襲荊州,陸遜亦與有力焉。乃魯肅薦統,而孫權不聽;闞澤薦遜,而孫權聽之。豈信魯肅不如其信闞澤哉?亦前後之勢有不同耳。一當赤壁大勝之後,故氣驕而言難入;一當猇亭新敗之日,故心小而謀易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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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章武二年春正月,〔正月敘起,時序分明。〕武威後將軍黃忠隨先主伐吳,忽聞先主言老將無用,即提刀上馬,引親隨五六人,徑到彝陵營中。〔此老倔強猶昔。〕

  吳班與張南、馮習接入,問曰:「老將軍此來,有何事故?」

  忠曰:「吾自長沙跟天子到今,多負勤勞。今雖七旬有餘,尚食肉十斤,臂開二石之弓,能乘千里之馬,未足為老。昨日主上言吾等老邁無用,故來此與東吳交鋒,看吾斬將,老也不老!」〔黃忠不服老,陸遜不服少,正與後文相對。〕

  正言間,忽報吳兵前部已到,哨馬臨營。忠奮然而起,出帳上馬。馮習等勸曰:「老將軍且休輕進。」

  忠不聽,縱馬而去。吳班令馮習引兵助戰。忠在吳軍陣前,勒馬橫刀,單搦先鋒潘璋交戰。〔意在待仇人。〕

  璋引部將史跡出馬。跡欺忠年老,挺槍出戰;鬥不三合,被忠一刀斬于馬下。潘璋大怒,揮關公使的青龍刀,〔為前孫權賜刀照應,為後關興得刀伏筆。〕

  來戰黃忠。交馬數合,不分勝負。忠奮力惡戰,璋料敵不過,撥馬便走。忠乘勢追殺,全勝而回。〔第一日黃忠不老。〕

  路逢關興、張苞。興曰:「我等奉聖旨來助老將軍;既已立了功,速請回營。」

  忠不聽。次日,潘璋又來搦戰。黃忠奮然上馬。興、苞二人要助戰,忠不從;吳班要助戰,忠亦不從;〔譬之善奕棋者,有人從旁幫之,雖贏不喜。〕只自引五千軍出迎。戰不數合,璋拖刀便走。忠縱馬追之,厲聲大叫曰:「賊將休走!吾今為關公報仇!」〔第二日黃忠又不老。〕

  追至三十餘裡,四面喊聲大震,伏兵齊出:右邊周泰,左邊韓當,前有潘璋,後有淩統,把黃忠困在垓心。忽然狂風大起,忠急退時,山坡上馬忠引一軍出,一箭射中黃忠肩窩,險些兒落馬。〔中箭後偏不能落馬,亦是他不老處。〕

  吳兵見忠中箭,一齊來攻。〔讀者至此為黃忠著急。〕

  忽後面喊聲大起,兩路軍殺來,吳兵潰散,救出黃忠,乃關興、張苞也。〔來得突兀,寫得聲勢。〕

  二小將保送黃忠,徑到御前營中。忠年老血衰,箭瘡痛裂,病甚沉重。先主御駕自來看視,撫其背曰:「令老將軍中傷,朕之過也!」

  忠曰:「臣乃一武夫耳,幸遇陛下。臣今年七十有五,壽亦足矣。望陛下善保龍體,以圖中原!」〔不以江東為重,而以中原為重,與趙雲一樣見識。〕

  言訖,不省人事。是夜殞于禦營。後人有詩歎曰:

  老將說黃忠,收川立大功。
  重披金鎖甲,雙挽鐵胎弓。
  膽氣驚河北,威名鎮蜀中。
  臨亡頭似雪,猶自顯英雄。

  先主見黃忠氣絕,哀傷不已,敕具棺槨,葬于成都。先主歎曰:「五虎大將,已亡三人。朕尚不能復仇,深可痛哉!」〔又因黃忠並念關、張,畢竟黃忠是客,關、張是主。〕

  乃引御林軍直至猇亭,大會諸將,分軍八路,水陸俱進。水路令黃權領兵,先主自率大軍于旱路進發:時章武二年二月中旬也。〔自正月序至二月,時序分開,正為下文夏月燒營伏筆。〕

  韓當、周泰聽知先主御駕來征,引兵出迎。〔孫權屢次自臨陣前,獨至此時不敢出面,可謂怯矣。〕

  兩陣對圓,韓當、周泰出馬。只見蜀營門旗開處,先主自出,黃羅銷金傘蓋,左右白旌黃鉞,金銀旌節,前後圍繞。〔自為帝之後,須此一番渲染,與受魏九錫者不同。〕

  當大叫曰:「陛下今為蜀主,何自輕出?倘有疎虞,悔之何及!」

  先主遙指罵曰:「汝等吳狗,傷朕手足,誓不與立於天地之間!」

  當回顧眾將曰:「誰敢衝突蜀兵?」

  部將夏恂,挺槍出馬。先主背後張苞挺丈八矛縱馬而出,大喝一聲,直取夏恂。恂見苞聲若巨雷,心中驚懼;恰待要走,周泰弟周平見恂抵敵不住,揮刀縱馬而來。關興見了,躍馬提刀來迎。張苞大喝一聲,一矛刺中夏恂,倒撞下馬。周平大驚,措手不及,被關興一刀斬了。〔此處雙寫二將。〕

  二小將便取韓當、周泰。韓、週二人,慌退入陣。先主視之,歎曰:「虎父無犬子也!」〔先主處處念著兄弟,又與關公虎子、犬女語遙遙相對。〕

  用禦鞭一指,蜀兵一齊掩殺過去。吳兵大敗,那八路兵,勢如泉湧,殺的那吳軍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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